祠堂內火光沖天。
為首的幾個鎮民見她們安然無恙的出來,徹底愣在當場。
先是死寂靜般的沉默,反應過來鬼嬰被誅殺后,各各神色惶恐,“噗通”一聲跪下:
“姑娘,不,仙人,多謝仙人救命!多謝仙人救命!”
“仙人大人有大量,我們也只是為了活命。”
“仙人你救了我們,便是救了整個無憂鎮,這是功德無量!功德無量啊!”
“我呸!你們真真是那鬼嬰口中的敗類,為了活命罔顧旁人的性命!當真可恥!”
虞寧寧盯著為首的幾個鎮民,一臉鄙夷,恨恨開口:
“無憂鎮哪里是許久不來外客,人怕是都被你們獻祭給那妖物了罷!”
“仙人饒命!仙人饒命!”
“我們知錯了,我們真的知錯了!”
鶴雪泠冷冷看著他們,看著他們跪地痛哭,涕淚橫流,虛偽的嘴臉,討饒的話語,強壓下心頭的惡心。
她未發一言,回過身去,見虞寧寧和方明溪好端端站在身后,卻獨獨不見黎回生。
腕間的照雪陡然震顫,不再發熱,而是發燙,她皺眉垂眸望去,妖物早已伏誅,神器理應無異才是。
然而真正看到照雪那一刻,卻不由驚住,原本安然排列在腕上的三枚玉鐲只留下兩只,另外一只消失不見。
電光火石間,她猛然想到黎回生為了避免鬼嬰攻擊她,將她拉到一旁,力道太大,腕上的玉鐲也被扯落。
尋常火焰的灼燒奈何不了神器,只有碰見妖物才會有異,可眼下妖物已被盡數除盡,這又是為何發燙。
她心下驚惶不已,面上卻竭力保持平靜。
祠堂前門已經被掉落的房梁砸出一片火光,鶴雪泠顧不得旁的,伸手掐了個滅火訣飛速走進祠堂。
“師尊你做什么?”
虞寧寧見她要進去,伸手便要攔,卻猛地想起黎回生還沒出來,只能收回手,焦急的在原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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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回生半蹲在祠堂內,燃著火的房梁砸落在肩上,他悶哼一聲,口中溢出鮮血,方才與鬼嬰纏斗已經用光了符紙,此刻只能任由火舌將他吞沒。
他親眼看著鶴雪泠帶著虞寧寧和方明溪出去。
卻獨獨忘了他。
為什么又是他?為什么總是被拋棄。
煙霧繚繞間,他眸色漸暗,手中緊緊握住那枚玉白色的手鐲。
牌匾下是未完全消散的鬼嬰,它瞧見未曾跑出去的黎回生,漆黑的眼珠一轉,吃吃的笑了起來。
“你怎么被留在這了?”它輕輕嘲弄出聲,眼神是說不出的悲憫。
悲憫到,好似不是害人性命的邪物。
“你那師尊也真是的,只記得那個小丫頭和她那貌若無鹽的師兄。”
“倒是給我留下了個這么俊俏的小郎君。”
它笑聲更大了,又尖又利,幾乎要把黎回生的耳膜震破。
笑聲戛然而止,因為它扭動著被戳出血洞的身子,靠他進了些。
黎回生仿佛能聞見那股潮濕又黏膩的血腥氣。
它附在他耳邊,輕聲憐惜道:
“當真是…”
“好薄情啊…”
它又笑了起來,然而眼見的少年卻不在忍耐,肩膀微微戰栗,眸光森然,戾氣橫生:
“住口!”
那妖物見他這幅模樣,先前對他天然的恐懼又重新漫上心頭。
然而感受到身體里的怨氣即將金鼠消散,它頓感大事不妙,強忍下恐懼,眼珠又重新滴溜溜一轉,笑嘻嘻的與少年拉開了些距離。
它緊盯住少年漆黑的眸,仿佛嗅到其中的不甘,輕聲開口蠱惑道:
“你瞧你…多可憐吶…”
“就這么被所有人拋棄了…”
少年眸光茫然,頓覺腦中一片茫然,仿佛真的被他蠱惑。
“他們分明不在乎你的生死,你又何必叫他們好過。”
“給我罷。”那鬼影輕聲呢喃,瘦小干枯的手輕觸在他胸口處。
“把你的不甘,你的怨恨,你的精氣,都給我罷。”
“我來幫你,絕不會叫他們好過。”
它笑著,手上的力度不斷加重,想借著少年的活人的精氣,憤懣,將他的心掏出來。
那個白衣女修一定想不到,自己還能殺了她的徒弟,置之死地而后生。
待它吃了這少年的心肝,定不會叫她們好過,屆時無憂鎮里的人都得死。
它越想越覺得開懷,唇角咧開的弧度愈大,然而手卻猛地頓住。
黎回生不知何時抽出了劍,冰涼的劍尖抵在它短小發紫的脖頸。
它驚愕抬眼望去,眼前的少年眼尾上揚,面上滿是病態又惡劣的笑,哪還有半分方才被蠱惑的模樣。
他學著它方才的模樣,輕聲嘲諷道:
“憑你,也配蠱惑我?”
他劍尖一動就要砍下那鬼嬰的頭顱,卻被忽的躲開。
它飛速與面前人拉開距離,咬牙看著黎回生。
竟是被他騙了。
頭頂的鎮妖符隱隱發紅,那鬼嬰閉了閉眼,當誤了這么久,徹底是沒有退路了,不用黎回生出手,它馬上就得灰飛煙滅。
思及此,它也不再猶豫,集結最后的怨氣,飛速低語了一句,下一瞬,徹底化作陣陣黑霧,消失不見。
少年冷漠的看著鬼嬰在他面前灰飛煙滅,指尖一動,劍重新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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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不過半晌的功夫,火勢就更大了些。
黎回生看著空無一人的祠堂,心中那點僅剩無幾的期盼也即將消滅了。
少年眼尾重新染上薄紅,火光映在他眼底,溢出濃濃的不甘。
仿佛又聽見那鬼嬰的嘲弄。
都是騙人的!全都是騙人的!
仍舊是沒人在意他,沒會重視他,從前是,現在更是。
連變成鬼嬰的小櫻都有人惦念,甚至在房梁落下時被緊緊護在懷里,他卻沒有。
他只覺得整個人的意識都變得混沌不堪,被生生撕裂出兩個意識。
似是聽到了他的怨恨,連祠堂上方的供奉的牌匾轟然倒塌,連上方供奉高大的神像也砸落在地。
聽著神像破碎的聲音,心中也隨之有什么東西逐漸崩塌。
他甚至開始自怨自艾.
自己本就該死。
區別在于不是死在從前行祈時,不是玄霄宗,而是死在無憂鎮的祠堂。
怕是他死在這也不會有人在意,旁人怕是還要感慨少了個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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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雪泠的確是這么想的,她站在火里,猶豫了一瞬。
黎回生是魔物,將來會為禍蒼生,他若是死在這,的確是少了個麻煩。
可這般想法也只是一瞬,甚至在她自己還未反應過來時,就已經站在了火中央。
“黎回生!”
少年驟然聽見清脆呼喊,霎時愣怔一瞬,眸中浮現一縷茫然和不可置信。
下一瞬,神像砸落的地方忽的出現一節雪白的裙裾,他錯愕抬眼,恰巧撞進一雙盛滿焦急的眸。
不知是不是火勢太大,她釵環散開,耳擋劇烈搖晃著,連那一貫清冷眸底也染上幾分焦灼的溫熱。
直燙的他心口發緊,似是被灌了方才融化的蜜糖,漫出絲絲縷縷的甜意。
面前人站在滿地破碎的神像面前,頂替了那無用的信仰,朝他伸出手:
“跟我走!”
少年聽見她的話,眼尾又紅了幾分,陰郁的視線緊緊黏在她身上。
明明最厭惡被拋棄,明明方才極盡不甘,對她極盡怨恨。
可在這一刻,卻還是鬼使神差的搭上她的微涼的手,又緊緊回握住。
“別再拋下我。”
一片混沌中,腦海甚至冒出一個荒謬的念頭:
她是來渡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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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已被燒毀,幾人暫時安置在先前賣糖糕的婦人家里。
那老婦與陳秋香是舊相識,聽聞她的死訊,倒是默默良久。
鶴雪泠將黎回生扶出出火場時,他便已經昏厥,現下昏睡在床上,虞寧寧跟方明溪在外間。
屋內倒也只有鶴雪泠獨自一人坐在桌案上。
她拈起那只玉鐲,仔細觀察了一番,與平常一般無二,并沒有什么差別。
可昨日,周圍沒有妖物,為何燙的那般厲害。
莫不是因為它在黎回生手中,察覺到周圍火勢漸大,危險逼近,才會發出震顫。
她心下一驚,若真有這般作用,她怎會不知,師尊從前將照雪交給她的時候,也未曾告知她。
思及此,鶴雪泠神色凝重,看了眼床上的人,反手將玉鐲重新套進手腕,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與此同時,黎回生也幽幽的睜開了眼睛,強撐著坐了起來,似是察覺到鶴雪泠的視線,又習慣性的垂下眸子。
十六七歲的少年低垂著眼眸,卷長的睫毛輕輕發著顫,因著先前與鬼嬰纏斗受了傷,精致的面容仍舊有些蒼白,唇色卻紅潤了些。
瞧著當真是無辜又可憐。
“醒了?”
鶴雪泠聲線一如既往的平淡,干凈利落的斟了杯茶水,朝前走了幾步遞給他。
少年沉默著接過茶水,視線不動聲色劃過她腕上的照雪。
正巧此時,外間的虞寧寧蹦蹦跳跳的闖了進來,瞧見黎回生醒來,神情不由有些興奮。
“師弟你醒啦?”
她努努嘴,自顧自說道:“那妖物已經被我們誅殺了。”
“只是可惜了那陳娘子和她的孩子。”
聽見她的話,鶴雪泠眸光也之一動。
“不可惜。”
兩人一愣,齊齊望向突然說話的黎回生。
“無憂鎮里的男子,注定活不過一個月。”
少年輕描淡寫的兩句話,卻無端叫人心里發緊。
鶴雪泠下意識以為黎回生要殺人滅口,眸色不由變的凝重。
也對,睚眥必報,殺人償命才是魔道中人的信奉的理念。
黎回生瞧見她凝重的神色,愣了一瞬,仿佛洞穿她心中所想,亦或是因為從前便有用邪物傷人的前科,是以有幾分心虛。
外間的日光撒在少年漂亮的面容上,他單純無辜的對鶴雪泠笑了笑:
“師尊別擔心,不是我。”
頓了頓,他補充道:
“是那鬼嬰,它臨死前太過不甘,凝聚了最后的怨氣,對無憂鎮所有男子結下了詛咒。”
“詛咒他們,一月之內,全部暴斃而亡,不得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