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冰涼并非來自夢境，而是實實在在浸透骨髓的濕寒。林晚猛地睜開眼，意識像被強行塞進一個狹小的、生銹的鐵盒里，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腥氣。
視線模糊地聚焦在粗糙的青石板上，縫隙里嵌著黑褐色的、難以名狀的污垢。濃烈到嗆鼻的皂角堿味混雜著隱約的霉爛氣息，還有一種……汗液、污水和絕望發酵后的酸腐味，霸道地鉆進她的鼻腔。這不是她那個堆滿設計稿和香薰蠟燭的溫馨小窩。
“醒了就別挺尸！”一聲尖利刻薄的呵斥像鞭子抽在耳膜上，伴隨著一股毫不留情的力道，硬邦邦的鞋尖狠狠踢在她的小腿骨上。
“唔！”劇痛讓林晚瞬間蜷縮，混沌的意識被徹底踢醒。她掙扎著撐起上半身，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圓胖卻布滿刻薄橫肉的中年婦人臉。婦人穿著深褐粗布短褂，腰系灰布帶，叉著腰，渾濁的三角眼像淬了毒的針，居高臨下地扎著她。她身后，是十幾個同樣穿著淡青色、洗得發白粗麻窄袖衣褲的女孩，埋首在巨大的木盆前，機械地捶打、搓洗著堆積如山的衣物。沉悶的搗衣聲、嘩嘩的水流聲、壓抑的咳嗽聲，交織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背景音。灰撲撲的高墻圍攏著這個巨大的、壓抑的庭院，只吝嗇地露出一角鉛灰色的天空。
浣衣局？
她低頭，心猛地沉到冰窖——身上是和那些女孩一樣的淡青色粗麻衣褲，袖口和褲腳磨得起了毛邊，沾滿了渾濁的水漬和灰白的皂垢。一雙手……她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手，紅腫、粗糙，布滿紫紅色的凍瘡裂口，幾道新鮮的血痕正往外滲著血絲。這絕不是她那雙精心保養、用來調配香氛和繪制設計圖的纖纖玉手！
“李嬤嬤問你話呢！啞巴了還是聾了？！”旁邊一個同樣粗使打扮、顴骨高聳的宮女，狐假虎威地又用力推搡了她一把。
李嬤嬤？浣衣局？
混亂的記憶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粗暴地沖刷著她的腦海：林晚，原身也叫林晚，本是六品京官林正清之女。父親卷入一場突如其來的朝堂風波，被構陷貪墨軍餉，家產抄沒，男丁流放，女眷沒入掖庭為奴。原主這個嬌生慣養的閨閣小姐，在長途押解的折磨和浣衣局這月余非人的苛待下，早已油盡燈枯，就在剛才徹底咽了氣。而她，來自二十一世紀的精細化工專業高材生、小有名氣的獨立調香師林晚，便在這具千瘡百孔的身體里蘇醒。
“奴…奴婢該死…”求生的本能壓倒了穿越的震驚和不適，林晚模仿著記憶中宮女的謙卑口吻，聲音嘶啞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活下去，必須先活下來！
“哼，該死？”李嬤嬤的冷笑帶著濃重的痰音，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她臉上，“摔壞了貴妃娘娘御賜的鎏金菱花鏡，一句‘該死’就完了？那可是御賜的貢品！鎏金點翠的寶貝！把你賣了，不，把你全家骨頭碾碎了也賠不起！”
菱花鏡？！
林晚腦中靈光一閃，昏迷前最后的畫面驟然清晰——通宵趕制客戶急要的定制香氛方案后，她精神恍惚，整理母親遺物時失手碰落了一個古樸的檀木錦盒。盒子里滾落出一面巴掌大小、異常精美的鎏金菱花鏡！鏡背以極細的金絲勾勒出繁復的纏枝蓮紋，鑲嵌著翠鳥羽毛點翠而成的花葉，流光溢彩，華美得不像凡物。就在她指尖觸碰到鏡面那冰涼沁骨的瞬間，一股強大到無法抗拒的吸力猛地傳來，天旋地轉……
是那面鏡子！它把她帶到了這里！
“嬤嬤饒命！奴婢…奴婢實是不小心！求嬤嬤開恩！求嬤嬤給條活路！”林晚立刻伏低身子，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青石板上，姿態卑微到塵埃里。原主殘留的深入骨髓的恐懼和強烈的求生欲讓她渾身控制不住地顫抖。
“開恩？”李嬤嬤三角眼一翻，嘴角撇出惡毒的弧度，“饒了你，誰來擔這潑天的干系？貴妃娘娘怪罪下來，老身的皮都要被扒了！來人！”她尖聲喝道，“把這不知死活的東西給我拖到院角陰溝邊去！跪著！跪到明日辰時！不準給一滴水，一粒米！”
兩個膀大腰圓、面色冷漠的粗使婆子應聲上前，像拖拽破麻袋一樣，毫不留情地架起林晚瘦弱的身軀，拖行過濕滑冰冷的地面，重重摜在庭院最西北角、最陰冷潮濕的地方。旁邊就是散發著惡臭的排水溝。膝蓋骨狠狠砸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上，鉆心的劇痛讓她眼前一黑，險些再次昏厥。
初春的寒風，裹挾著濕氣和溝渠的腐臭，刀子般刮過她單薄的衣衫，瞬間穿透皮肉，凍得她牙齒咯咯作響，四肢百骸都像被凍僵的冰坨。
時間在刺骨的寒冷和難熬的疼痛中緩慢爬行。膝蓋從劇痛到麻木，再到失去知覺，最后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寒意，像無數根冰冷的鋼針反復穿刺。胃里空空如也，火燒火燎的饑餓感折磨著神經。周圍是永不停歇的搗衣聲、潑水聲、婆子們的斥罵和宮女的啜泣，構成一幅冰冷、絕望、毫無生機的煉獄圖景。林晚的意識在清醒的煎熬和模糊的昏沉間反復拉扯。
“晚兒姐…晚兒姐…”一個細弱顫抖、帶著哭腔的聲音，像蚊蚋般在耳邊響起。
林晚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一個瘦小得仿佛能被風吹走的身影，正蹲在她旁邊，警惕地左右張望。是張凍得通紅、布滿皴裂的小臉，同樣穿著淡青粗衣，正是原主記憶中在浣衣局唯一有過些許善意交流的小宮女——小蓮，也是個家道中落的小罪奴。
“晚兒姐，你一天沒吃東西了…快，偷偷吃一口…”小蓮的聲音抖得厲害，飛快地將一個硬邦邦、顏色發黑的小窩窩頭塞進林晚冰冷僵硬的手里。接著，她又哆哆嗦嗦地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小的、粗陶做的、瓶口歪斜的罐子，里面是半罐渾濁微溫的液體，“這是…這是偷偷攢的熱水…快喝點…暖暖…”
那黑乎乎、散發著可疑味道的窩頭，此刻在林晚眼中無異于救命稻草。她顧不上形象，也顧不上喉嚨的刺痛，狼吞虎咽地咬了一口，粗糙的麩皮和不知名的顆粒刮得食道生疼，卻帶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暖流。她又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溫熱渾濁的水，一股暖意順著喉嚨滑下，稍微驅散了些許四肢百骸的僵冷。
“謝謝你，小蓮。”林晚的聲音依舊嘶啞，但那份發自內心的感激清晰可辨。
“晚兒姐別這么說，”小蓮眼圈瞬間紅了，聲音哽咽，“你上次…上次給我的那個…抹手的油膏子，真好用…我手上那些大口子都沒那么疼了，晚上也能睡個安穩覺…李嬤嬤她們太狠了…那鏡子明明是她自己沒放穩，硬賴在你頭上…”她說著，下意識地搓了搓自己同樣紅腫不堪、裂著血口子的手。
抹手的油膏？林晚努力搜索原主的記憶碎片。是了，原主似乎懂一點點粗淺的草藥知識。寒冬時，曾偷偷在院角那叢半枯的紫茉莉植株下，收集過一些成熟的黑色種子。她用石頭搗碎了那些紫茉莉籽，又不知從哪里弄來一點點凝固的豬油，混合在一起，做成極其簡陋的凍瘡膏，給凍瘡嚴重潰爛的小蓮抹過。這大概是原主在這冰冷地獄里，殘留的最后一點微弱的善意和溫暖。
“小蓮，我們得想辦法。”林晚的目光掃過小蓮慘不忍睹的雙手，又望向遠處堆積如山、仿佛永遠洗不完的臟衣，一個念頭在她冷靜下來的大腦中逐漸成形。逆來順受，只有死路一條。她必須利用自己現代的知識儲備——精細化工、植物萃取、基礎物理原理——結合這具身體殘留的些許本能和環境資源，在這吃人的地方撕開一條生路！第一步，就是改善這惡劣到極致的生存環境，尤其是這要命的凍瘡和看不到盡頭的勞役。
“辦法？”小蓮茫然地睜大眼睛，里面只有深不見底的絕望和麻木，“晚兒姐…我們…能有什么辦法？”
“嗯，辦法。”林晚握緊了手中殘留的窩頭碎屑，仿佛握住了唯一的希望。她的目光銳利地掃過院角那叢在寒風中瑟縮卻依然頑強存活的紫茉莉，又投向不遠處那幾口散發著濃烈刺鼻氣味的巨大皂角熬煮鍋。化學知識、植物特性、基礎的杠桿和離心原理……這些來自現代的靈魂饋贈，是她此刻僅有的武器。
“小蓮，你信我嗎？”林晚壓低聲音，直視著小蓮的眼睛。那眼中不再是原主的怯懦和死寂，而是一種沉靜的、仿佛能穿透黑暗的光芒。
小蓮被這陌生的眼神震了一下，心底深處那點微弱的火苗似乎被點燃了一絲。她看著林晚凍得發紫卻異常堅定的臉，用力地點了點頭，盡管眼神里還帶著茫然和恐懼。
“好，那明天開始，幫我做幾件事……”林晚湊近小蓮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氣音，清晰而快速地布置著計劃，“第一，幫我把墻角那叢紫茉莉底下成熟的黑色種子，盡可能多地收集起來，小心別被人看見。第二，留意一下，哪里有廢棄不用的、邊緣比較光滑的石頭，或者破了一半的瓦罐。第三，看看熬皂角液的那邊，有沒有人丟棄的、濾不干凈的渣滓，或者比較清澈的上層液，偷偷弄一點給我……”
夜色如墨，寒意更甚。林晚跪在冰冷的角落，身體疲憊欲死，但大腦卻在高速運轉。改良皂角液的配方？更溫和有效的凍瘡膏？如何利用簡單的杠桿原理減輕捶打的負擔？甚至……如何模仿離心機的原理，加速衣物脫水？她默默計算著浣衣局里一切可利用的資源：廢棄的木料、閑置的石碾、角落里無人問津的野草（其中幾種或許有消炎或清潔作用）、熬煮皂角剩下的堿液……
活下去。然后，找到那面菱花鏡，找到回去的路，或者……在這九重宮闕的森嚴壁壘中，硬生生撕開一條向上的縫隙！
就在她凝神思索，在腦海中反復推演凍瘡膏最佳配比（紫茉莉籽油、蜂蠟、或許可以加點薄荷？）時，眼角的余光似乎敏銳地捕捉到遠處——浣衣局那扇通往更深宮苑的破舊月洞門邊，一道挺拔的玄色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魂，一閃而過。
那身影極快，快到讓人以為是錯覺。但林晚確信自己看到了。那身影腰間，似乎垂掛著一枚玉佩，在遠處昏暗燈籠的微光下，反射出一道極其短暫、卻異常溫潤內斂的光澤，絕非普通宮人所能擁有。
什么人？林晚心中警鈴大作。在這底層罪奴掙扎求生的浣衣局，深夜出現這樣的身影，絕非尋常！
她不動聲色地低下頭，將臉更深地埋進臂彎的陰影里，身體因“寒冷”而微微顫抖蜷縮，仿佛只是被凍僵的可憐蟲。然而，心中那根名為“警惕”的弦，卻瞬間繃緊到了極致。
這深宮的第一夜，漫長冰冷得如同沒有盡頭。但名為林晚的靈魂，已在絕望的凍土之下，悄然埋下了第一顆反抗與求生的種子。破碎菱花鏡的秘密、貴妃未知的責難、深夜神秘的窺探者……重重迷霧如同冰冷的鎖鏈纏繞著前路，而她，已無路可退。
她攥緊了袖中偷偷藏起的一小塊粗糙的皂角，那刺鼻的味道此刻卻像一種無聲的宣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