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事姑姑的房間與浣衣局那充斥著水汽、霉味和絕望的庭院截然不同。門扉厚重,隔絕了外界的喧囂。空氣里彌漫著一種陳舊的、混合了廉價線香和灰塵的味道,沉悶而壓抑。一盞孤零零的油燈在深色的桌案上跳動,光線昏黃,勉強照亮桌后坐著的人影。
掌事姑姑姓孫,約莫四十許年紀。她穿著一身漿洗得發硬、顏色黯淡的深藍宮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挽成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圓髻,插著一根素銀簪子。她的臉型瘦削,顴骨微凸,法令紋深刻,一雙眼睛不大,卻異常銳利,如同鷹隼般,在昏暗中靜靜審視著被李嬤嬤粗暴推進來的林晚。
這目光比李嬤嬤的刻薄咒罵更令人窒息。它不帶強烈的情緒,卻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接掂量骨頭的分量。
林晚強忍著膝蓋的劇痛和渾身的冰冷,深深低著頭,姿態恭順地跪在冰冷的地磚上。她能感覺到李嬤嬤就站在她身后不遠處,那毫不掩飾的惡意如同實質的針,扎在她的背上。
“抬起頭來。”孫姑姑的聲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林晚依言緩緩抬頭,目光卻依舊低垂,不敢直視對方。昏黃的燈光下,她慘白的臉色、干裂的嘴唇、以及那雙紅腫潰爛、布滿新鮮血痕的手,都清晰地暴露在孫姑姑審視的目光下。
孫姑姑的目光在林晚的臉上停留片刻,又緩緩移到她的手上,那潰爛的凍瘡在油燈下顯得格外猙獰。她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
“李嬤嬤報上來,說你昨日失手,損毀了貴妃娘娘御賜的鎏金菱花鏡?”孫姑姑開口,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回姑姑的話,”林晚的聲音嘶啞干澀,帶著恰到好處的恐懼和顫抖,“奴婢…奴婢該死!奴婢當時頭暈目眩,腳下不穩,實是不小心才…才碰落了寶鏡…奴婢罪該萬死!”她將頭重重磕在地上,姿態卑微到極點,身體因“恐懼”而微微發抖。這是原主殘留的本能,也是她此刻最好的保護色。
“不小心?”孫姑姑的聲音依舊平穩,指尖卻輕輕在桌案上叩了一下,發出沉悶的輕響,“那菱花鏡,乃是江南貢品,鎏金點翠,工藝繁復精巧,價值連城。貴妃娘娘甚是喜愛,置于梳妝臺前常用之物。一句‘不小心’,分量可不夠。”
一股無形的壓力驟然降臨。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額角滲出冷汗。她賭對了!孫姑姑的關注點果然在“價值”和“貴妃喜愛”上!李嬤嬤的刁難是私怨,而孫姑姑代表的是更高層的、更冷酷的規則。
“奴婢…奴婢自知罪孽深重,百死莫贖!”林晚的聲音帶著哭腔,再次叩首,“只求姑姑念在奴婢初入掖庭,懵懂無知,又已受了李嬤嬤責罰的份上…給奴婢一個…一個贖罪的機會…”她刻意加重了“李嬤嬤責罰”幾個字,并將自己紅腫不堪、沾滿污漬的膝蓋往前挪了挪,讓孫姑姑看得更清楚。
孫姑姑的目光果然掃過她破爛褲腿上露出的青紫膝蓋,又瞥了一眼她身后臉色微變的李嬤嬤。李嬤嬤立刻上前一步,尖聲道:“姑姑明鑒!這賤婢摔壞御賜之物,老奴按規矩罰她跪了一夜,已是小懲大誡!這等大罪,豈是……”
“行了。”孫姑姑淡淡打斷李嬤嬤,目光重新落回林晚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贖罪?你一個罪奴之身,身無長物,拿什么贖?”
機會!
林晚心臟狂跳,強迫自己聲音保持平穩:“姑姑容稟!奴婢…奴婢雖愚鈍,但家父在時,曾延請西席,略教過一些…一些粗淺的格物之道。奴婢…奴婢或許能想法子,讓浣衣局的差事…更…更省力些?或者…或者做些別的,彌補萬一…”她沒有直接提凍瘡膏或改良皂液,那太具體,反而顯得刻意。她拋出一個模糊的、關于“效率”和“價值”的誘餌。
“格物之道?省力?”孫姑姑的眼中終于閃過一絲清晰的波瀾,雖然轉瞬即逝。她身體微微前傾,昏黃的光線在她臉上投下更深的陰影。“說來聽聽。”她的語氣依舊聽不出情緒,但林晚敏銳地捕捉到一絲興趣。
成了!林晚心中稍定,知道第一步試探成功了。她不敢抬頭,依舊保持著卑微的姿態,語速緩慢,仿佛在艱難組織語言:“比如…比如這冬日洗衣,井水刺骨,姐妹們手上多有凍瘡,疼痛難忍,影響漿洗的力氣和速度…奴婢…奴婢曾見古方,有以花草籽入藥,或可緩解…若能減輕些苦楚,姐妹們洗得也能快些…”她點到為止,沒有說出紫茉莉籽,也沒有具體方案,只拋出“緩解凍瘡”、“提高效率”這個孫姑姑可能關心的點。
孫姑姑沉默著。房間里只剩下油燈燃燒的噼啪聲和李嬤嬤粗重的呼吸聲。這沉默如同實質的巨石,壓在林晚心頭。
許久,孫姑姑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冷意:“想法子?想法子需要什么?”她的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看穿林晚的“小聰明”。
林晚的心再次懸起。這是在試探她的真實目的和所需!她不能表現得貪婪,也不能毫無所求顯得虛偽。
“回姑姑,”她聲音更加嘶啞,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或許…或許需要一些尋常之物…比如…熬煮皂角剩下的…渣滓?或者…熬煮油脂后廢棄的…油腳子?”她故意將“油脂”說得含糊不清,仿佛只是順帶提及,重點放在“廢棄”二字上。油腳子,就是油脂熬煮后沉淀的雜質廢料,在底層宮人眼中毫無價值,但對現在的她來說,卻是制作凍瘡膏不可或缺的油脂載體!
“油腳子?”孫姑姑重復了一遍,語氣有些玩味。她看了一眼李嬤嬤:“熬皂角的大鍋那邊,清理出來的油腳渣滓,都怎么處置了?”
李嬤嬤愣了一下,趕緊回答:“回姑姑,那都是些沒用的臟東西,又腥又膩,都是直接倒進陰溝的!”
“倒掉?”孫姑姑的手指又在桌案上輕輕敲了一下,目光重新回到林晚身上,“你要那污穢之物做什么?”
“奴婢…奴婢只是覺得…或許…或許能試試…”林晚的聲音充滿了不確定和惶恐,將自己偽裝成一個病急亂投醫、試圖抓住任何一絲可能的絕望罪奴。
孫姑姑又沉默了片刻。昏黃的燈光下,她的眼神深邃難測。最終,她揮了揮手,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平淡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李嬤嬤。”
“老奴在!”
“從明日起,熬皂角大鍋清理出的油腳渣滓,不必倒了。找個破罐子裝了,給她。”孫姑姑的目光落在林晚身上,冰冷而審視,“林晚,你聽著。娘娘的鏡子,天大的干系,不是你這點微末伎倆能抹平的。老身給你十天時間。”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
“十天內,若你能弄出點像樣的東西,讓老身覺得有那么一絲‘省力’或‘價值’,或許,能在娘娘面前替你分說一二,求個從輕發落。”孫姑姑的聲音如同冰珠落地,“若是十天后,還是這些空話……”
她沒有說完,但那未盡的寒意,比任何威脅都更刺骨。
“若你還敢偷奸耍滑,或者弄出什么亂子……”孫姑姑的目光轉向李嬤嬤,語氣森然,“李嬤嬤,你知道該怎么做。”
“老奴明白!定會死死盯住她!”李嬤嬤立刻躬身,臉上露出猙獰的快意。
“滾出去吧。”孫姑姑疲憊地閉上眼睛,仿佛多看林晚一眼都嫌費神。
“謝姑姑開恩!謝姑姑!”林晚重重磕頭,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她掙扎著爬起來,膝蓋的劇痛讓她眼前發黑,踉蹌了一下才站穩。在李嬤嬤惡毒目光的押送下,她拖著沉重的步伐,退出了這間令人窒息的小屋。
門在身后關上,隔絕了那壓抑的空氣。浣衣局夜晚特有的、混合著濕冷和腐臭的氣息撲面而來,竟讓林晚感到一絲奇異的“清新”。
十天!
只有十天!
這既是緩刑,也是催命符!孫姑姑根本不信她所謂的“格物之道”,只是抱著一種死馬當活馬醫的冷漠態度,給她一線微弱的、隨時可能斷裂的生機。成功了,或許能暫時保命;失敗了,或者期間再出任何差錯,等待她的將是比罰跪殘酷百倍的下場!李嬤嬤那毫不掩飾的惡意,更是懸在頭頂的利刃。
但無論如何,她爭取到了最關鍵的東西——時間和實驗材料!
回到陰暗潮濕的通鋪,小蓮立刻撲了上來,小臉煞白,抓住林晚的手都在抖:“晚兒姐…怎么樣?姑姑她…她……”
“沒事。”林晚反握住小蓮冰冷的手,壓低聲音,快速而清晰地交代,“小蓮,我們時間不多了。聽我說,明天開始,重點做三件事:第一,繼續收集紫茉莉種子,越多越好!第二,幫我留意熬皂角的大鍋,特別是清理油腳渣滓的時候,找個最破的瓦罐裝,一定要!第三,幫我找找,這附近有沒有一種葉子帶鋸齒、揉碎了有清涼味道的野草?墻角、磚縫,任何地方都行!”
“清涼味道的草?”小蓮茫然。
“對!就是聞起來有點…有點提神的那種味道!一定要偷偷的!”林晚強調。薄荷!如果能找到野薄荷,加入凍瘡膏里,不僅能增強清涼鎮痛的效果,其天然的抗菌消炎特性,對已經開始潰爛的傷口更是至關重要!
小蓮用力點頭,眼中雖然還有恐懼,但更多的是對林晚指令的絕對信任。
接下來的幾天,林晚陷入了瘋狂而隱秘的忙碌。身體的痛苦被巨大的壓力暫時壓制。白天,她忍受著李嬤嬤變本加厲的監視和刁難,在刺骨的冷水中麻木地捶打衣物,雙手的凍瘡在反復浸泡和摩擦下,潰爛的范圍擴大了,邊緣翻卷著慘白的皮肉,滲出淡黃色的組織液,每一次觸碰都痛徹心扉。但她利用每一個短暫的間隙,偷偷觀察,默默計算。
傍晚收工后的混亂時刻,是她唯一的“實驗室”時間。
在一個更隱蔽的角落,她用收集到的更多瓦片和石塊,搭建了一個稍大些的研磨臺。小蓮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鼴鼠,源源不斷地送來偷偷收集的紫茉莉種子。林晚的手指被堅硬的種子和粗糙的石塊磨得血肉模糊,但她咬著牙,將種子一顆顆仔細碾碎,收集著那微乎其微卻珍貴的油脂粉末。
油腳渣滓也終于到手了。那是一種深褐色、粘稠油膩、散發著濃烈腥臊惡臭的糊狀物。林晚忍著嘔吐的欲望,小心地用樹枝挑出里面相對澄清、油脂含量稍高的部分(利用油脂較輕上浮的原理進行粗分離),放在破瓦片上。
第一次嘗試,她將紫茉莉籽粉末混合進挑出的油腳油脂里。然而,油脂的腥臭味完全壓過了紫茉莉微弱的油脂氣息,混合后的膏體顏色污濁不堪,涂抹在傷口上,油膩難忍,不僅沒有緩解疼痛,那腥臭味反而引來蚊蠅,甚至讓傷口邊緣出現了輕微的紅腫刺激!
失敗了!
林晚看著自己手上因實驗而顯得更加糟糕的傷口,心沉到了谷底。時間在飛快流逝,李嬤嬤的冷笑和孫姑姑冰冷的眼神如同跗骨之蛆。
“晚兒姐…那個…清涼味道的草…”小蓮的聲音帶著哭腔,在一天傍晚悄悄塞給她一小把蔫蔫的、邊緣帶著鋸齒的綠色葉片,“我在茅廁后面的墻根下找到的…就這一點點…是這個嗎?”
林晚眼睛猛地一亮!她接過葉片,小心地揉碎——一股熟悉的、清涼醒腦的薄荷氣息瞬間彌漫開來!
是野薄荷!雖然品相差,但藥效猶存!
希望之火重新燃起!
林晚立刻開始第二次嘗試。她將薄荷葉搗爛,擠出汁液。然后,將相對澄清的油腳油脂微微加熱(利用熬皂角鍋灶的余溫),去除部分腥味,趁熱加入紫茉莉籽粉末和薄荷汁液,快速攪拌。
這一次,混合物的氣味變得復雜:油脂加熱后的焦味、紫茉莉的微弱油香、薄荷的清涼氣息交織在一起,雖不算好聞,但腥臊味大大降低。冷卻后的膏體呈深綠色,質地依舊粗糙,但涂抹在手上,那強烈的清涼感瞬間壓下了傷口的灼痛和瘙癢,效果比單純的紫茉莉粉末強了數倍!雖然油膩感依舊存在,但已在可忍受范圍。
“晚兒姐!這個…這個好涼快!手上…沒那么火燒火燎的疼了!”小蓮偷偷在自己同樣潰爛的手背上抹了一點,驚喜地小聲叫道。
林晚看著自己手上涂抹了膏體的部位,那惱人的、持續不斷的灼痛和瘙癢確實被一股持續的清涼所替代,潰爛邊緣的紅腫似乎也消退了一絲絲。
成功了!雖然粗糙、簡陋、氣味不佳,但這是真正有效的凍瘡膏雛形!
然而,就在林晚看著瓦罐里那點深綠色、散發著混合氣味的膏體,心中剛剛升起一絲微弱的希望時,一陣尖銳刺耳的嘲笑聲打破了短暫的寧靜。
“喲!我說怎么一股子怪味兒!原來躲在這兒鼓搗這些污穢玩意兒呢!”李嬤嬤肥胖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在墻角,三角眼里閃爍著惡毒而得意的光芒,“孫姑姑讓你想法子贖罪,你就弄出這些茅坑邊撿來的爛葉子攪和油腳子?還當是什么寶貝藏起來?我看你是活膩歪了,存心找死!”她身后,還跟著兩個同樣滿臉幸災樂禍的粗使婆子。
李嬤嬤一把搶過林晚手里裝著膏體的破瓦罐,看也不看,作勢就要狠狠摔在地上!
“不要!”小蓮驚恐地尖叫。
林晚的心跳幾乎停止!這不僅僅是幾天的心血,更是她能否活下去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