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塘城郭在望。
熟悉的濕潤水汽混著魚腥味撲面而來。蘇小小深吸一口氣,心頭滋味復雜。幾月前,她還是個雪夜瀕死、抱著破琵琶葬父母的小孤女。如今…身邊多了個冰塊殺神,還知要命的冊子。
“低頭。”蕭翊的聲音在身側響起,冷得像西湖初融的水。他不知從哪弄來一套半舊的粗布男裝,還有一頂遮住大半張臉的破斗笠,扔給蘇小小。
女扮男裝!蘇小小眼睛一亮,麻利地套上。寬大的衣服罩住單薄的身板,斗笠一壓,臟兮兮的小臉一遮,活脫脫一個營養不良的小乞丐。
“大俠,咱們這是…燈下黑?”她壓低聲音,帶著點小興奮。最危險的地方,有時就是最安全!
蕭翊沒答話,只遞過來一個“閉嘴”的眼神。他身上的氣息也收斂得如同普通行商,只是那雙眼睛掃過城門處盤查的兵丁時,銳利依舊。
兩人隨著人流,順利混入錢塘。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喧囂。但蘇小小敏銳地察覺到一絲不同——城門口張貼的海捕文書,畫的是個模糊的黑衣劍客輪廓,旁邊歪歪扭扭寫著“劫掠行兇”,懸賞金額不高。關于她“蘇小小”三個字,只字未提。
王家,重心轉移了?賬冊丟了,比一個青樓小丫頭的命重要得多!
蕭翊像影子一樣綴在她身后幾步遠。蘇小小目標明確——城西破廟,小泥鰍的地盤。
破廟依舊破敗,但門口幾個懶洋洋曬太陽的小乞丐,眼神卻機靈了許多。看到蘇小小(男裝)走近,一個領頭的小個子蹭地站起來,眼神警惕。
“泥鰍哥在嗎?”蘇小小壓低嗓子,模仿男孩的粗嘎,“就說…‘西湖水干了,鯉魚跳上岸’。”
小個子乞丐眼神猛地一縮!這是當初蘇小小和小泥鰍約定的暗號!他飛快打量了一下蘇小小和她身后不遠處的蕭翊(普通行商模樣),低聲道:“等著!”一溜煙鉆進破廟。
片刻,一個精瘦黝黑、眼神活泛的少年鉆了出來,正是小泥鰍!他看見蘇小小,先是一愣,隨即認出那雙賊亮的眼睛,臉上瞬間涌上狂喜,又強行壓下,快步走近。
“小…小兄弟!真是你!”他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激動,“你還活著!太好了!”
“廢話少說,泥鰍哥,”蘇小小拉著他走到角落斷墻后,開門見山,“城里現在什么風?翠微樓?王家?還有…玲瓏姐?”
小泥鰍飛快地瞟了一眼遠處站著的蕭翊,咽了口唾沫,語速飛快:
“翠微樓?焦頭爛額!金媽媽被衙門提溜去問了好幾次話!王公子那斷指案,硬是扣了翠微樓一個‘護衛不力’‘藏污納垢’的屎盆子!罰了不少錢!金媽媽現在看見穿綠衣服的都哆嗦!”
“玲瓏姐?嘿!更紅了!王公子那事兒一出,多少公子哥兒想看看是誰能讓王公子變‘狗屎公子’還斷了指!玲瓏姐嘴緊,沒提你,但私下里…可沒少讓我們這些街溜子打聽你的下落!我看她…是真惦記你!”
“王家?瘋了似的!前些日子滿城搜捕,畫像貼得到處都是,就找你身邊那位黑衣服的大爺!還有你!后來…好像消停點了?聽說主事的人帶著精銳去吳郡那邊了?像是丟了什么更要命的寶貝?”小泥鰍說著,偷瞄了一眼蕭翊的方向。
果然!賬冊!王家急了!重心去了吳郡!
蘇小小心頭大定。玉玲瓏還記掛著她…這情分,得接著!
她立刻掏出準備好的炭筆和糙紙(鮑仁同款),飛快寫了幾行歪歪扭扭的字:
“玲瓏姐安好。小泥鰍代送。魚還活著,水渾,暫避。待風清,必有鮮魚奉上。西泠閣留。”落款畫了個小小的豁牙笑臉。
隱晦報平安,表達謝意,拋出“西泠閣”名號,暗示未來合作!
“把這個,想辦法悄悄送到玲瓏姐手里!別讓人看見!”蘇小小把紙條塞給小泥鰍,又摸出幾枚銅錢,“辛苦泥鰍哥和兄弟們!買點肉包子!”
小泥鰍眼睛放光,緊緊攥住紙條和錢:“放心!包在我身上!”
辦完正事,蘇小小的心沉了下來。
“大俠,”她看向蕭翊,“我想…去個地方。”
城郊,荒坡。
幾根歪斜的枯木棍,依舊插在凍土里,標記著兩個小小的土包。比幾個月前更加荒涼。
爹。娘。
蘇小小站在墳前,斗笠下的眼睛瞬間紅了。沒有香燭紙錢,她只是默默地站著,手指死死摳著粗布衣角。
冰冷的恨意像毒藤,纏繞著心臟,勒得生疼。
“爹,娘,”她聲音嘶啞,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女兒回來了。你們…死得冤。女兒知道了。賬冊…王顯…建康…還有那些躲在后面喝人血的畜生…”
“等著。”
“一個都跑不了!”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血沫子,帶著刻骨的寒意和決絕。
蕭翊站在幾步開外的樹下,沉默地看著那個在寒風中顯得格外瘦小單薄的背影。他臉上的線條依舊冷硬,但那雙深不見底的寒眸里,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祭拜完,心頭堵著的巨石仿佛移開了一絲,只剩下冰冷的殺意沉淀。
兩人分離后,蘇小小沉默地沿著西湖邊的小路往回走。暮色四合,湖面籠上一層薄霧,遠處雷峰塔的影子模糊不清。
噠噠…噠噠…
清脆而富有韻律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打破了湖畔的寧靜。
蘇小小下意識抬眼望去。
薄霧中,一輛通體漆黑、油光水滑的油壁車,正沿著湖邊緩緩駛來。拉車的,是一匹神駿非凡的青驄馬!毛色雪白無雜,四蹄矯健,姿態優雅,竟與之前大佬的青驄馬有八九分相似!只是眼神似乎更溫順些。
又是油壁車?青驄馬?
蘇小小心頭一跳,一種莫名的預感涌上。
就在這時,那油壁車一側的細竹簾,被一只骨節分明、白皙修長的手,輕輕掀起一角。
一張俊美得近乎完美的側臉露了出來。
劍眉斜飛入鬢,鼻梁高挺,唇形優美卻帶著一絲天然的憂郁。正是阮郁!
他微微側著頭,目光似乎隨意地掃過湖畔,帶著世家公子特有的矜貴和一絲探尋的意味。
他的目光,掠過路邊低頭行走的“小乞丐”蘇小小。
瞬間!
那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磁石吸引,驟然定格!
那雙深邃如墨玉的眼眸里,掠過一絲極快的驚疑、探究,隨即化為一種灼灼的、仿佛要穿透她粗布偽裝和破斗笠的銳利光芒!
他認出來了!即使她換了男裝,即使她低著頭!那種感覺…那雙眼睛…絕不會錯!
蘇小小心頭猛地一緊!像是被那目光燙到,下意識地想低頭躲避,身體卻僵住了!
阮郁(西市青驄馬少年郎)!他怎么在這?
油壁車緩緩停下。
青驄馬打了個響鼻,噴出兩道白氣。
阮郁推開車門,動作優雅地下了車。一身月白色的錦袍,襯得他身姿挺拔如芝蘭玉樹,與這暮色湖畔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和諧。
他徑直朝著路邊呆立的“小乞丐”走來,步履從容,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溫和笑意,聲音如同春風吹拂柳梢,清朗悅耳:
“小兄弟,”
他在蘇小小面前幾步站定,微微俯身,目光含笑,卻帶著不容錯辨的穿透力,仔細地打量著她斗笠下露出的半張臟兮兮的小臉,溫和地問道:
“我們…是否在西市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