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陽城那飽經風霜的青灰色城墻終于出現在視線盡頭時，皇甫坦幾乎要落下淚來。他佝僂著腰，像一頭被套上犁具的老牛，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要將腳下夯實的黃土路踩出坑洞。粗糙的草繩深深勒進他早已磨破的掌心，火辣辣地疼。他拖著的那兩具捆扎在一起的尸體，在身后留下兩道蜿蜒的、混雜著塵土和暗褐色血痕的拖印。
路人們紛紛駐足側目，指指點點，議論聲如同炸了鍋的蜜蜂。驚懼、好奇、嫌惡、還有幾分看熱鬧的興奮，各種目光如同芒刺般扎在皇甫坦身上。
“哎喲我的娘！”
“這……這是做什么妖法？”
“那道士……拖著死人？！”
“看那袍子，明黃的！只有得道高人才能穿的？”
“做法事哪有把死人捆成粽子拖街上的？晦氣！真晦氣！”
“無量……天尊……”皇甫坦嘴唇哆嗦著，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悲憤欲絕，“萬古未有之奇恥大辱啊……想我皇甫坦，堂堂青城山青虛子，竟淪落至此……蒼天無眼……”
“啰嗦什么！快點走！”李鳳娘清冷的聲音從后面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她抱著手臂，不緊不慢地跟著，仿佛前面拖尸的不是一個活人，而是一架運送貨物的板車。李云娘和李月娘則走在最前，離那“貨物”和拖貨人遠遠的，臉上還帶著未褪盡的驚悸和嫌棄。
皇甫坦被李鳳娘一呵斥，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腳步卻實在快不起來。他只覺得頭暈眼花，額角的傷處一跳一跳地疼，手臂酸麻得幾乎失去知覺，周圍嗡嗡的議論聲更是讓他心煩意亂。
李月娘回頭瞥見他磨磨蹭蹭的樣子，想到他之前還敢罵小妹，小脾氣又上來了。她拿著木棍走來，照著皇甫坦那已經腫得老高的額角就敲了過去:“叫你磨嘰。”
“梆！”
一聲清脆的悶響。
“哎喲！”皇甫坦只覺得眼前一黑，金星亂冒，那飽受摧殘的腦袋像是被重錘狠狠砸了一下，劇痛瞬間淹沒了所有意識。他連哼都沒哼出一聲，雙腿一軟，像截被砍倒的木頭樁子，“噗通”一聲，直挺挺地栽倒在街心，臉朝下，正好趴在那兩具尸首旁，徹底暈厥過去。
“啊！”圍觀人群發出一陣驚呼。
“月娘！”李云娘嚇了一跳，趕緊去拉妹妹。
李鳳娘眉頭一皺，正要上前查看。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整齊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踏碎了街上的喧嘩。一隊身著宋軍制式皮甲、腰挎環首刀的士兵，簇擁著一位年輕將領，風馳電掣般從城門內奔出，正朝著他們這個方向而來。
為首那年輕將領，約莫二十出頭，面容剛毅，劍眉星目，身姿挺拔如松，一身精悍的軟甲更襯出軍人的英武之氣。他正是三姐妹的長兄，鄂州統制李道麾下的得力干將，李徑。
“吁——！”李徑一眼就看到了街心這混亂詭異的一幕——自己的三個妹妹，一個暈倒的邋遢道士，還有兩具捆在一起、死狀可怖的尸體！他猛地勒住韁繩，駿馬嘶鳴著人立而起。他身后十幾名士兵也齊刷刷地停下，動作整齊劃一，顯示出良好的軍紀。
“大哥！”李云娘和李月娘如同見到了救星，帶著哭腔喊了出來。
李徑翻身下馬，動作矯健利落。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姐妹三人面前，銳利的目光掃過她們略顯蒼白但并無大礙的臉龐，最后落在地上那兩具尸體和旁邊暈倒的皇甫坦身上，眉頭緊鎖，聲音帶著軍人特有的嚴厲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云娘，月娘，鳳娘！你們三個丫頭！又闖了什么禍？！這……這是怎么回事？”他的目光尤其嚴厲地落在李鳳娘身上。
李鳳娘面對兄長的詰問，毫無懼色，反而挺起胸膛，帶著幾分自得，朗聲道：“大哥！不是闖禍，是立功！我們殺了兩個金國奸細！就在城外！”她指了指地上的尸體，“就是這兩個賊人！”
李徑聞言，神色一凜，目光瞬間變得銳利如鷹。他幾步走到尸體旁，蹲下身仔細查看。他首先注意到那具污穢的赤身尸體，雖然死狀狼狽，但其精壯的身軀和某些特征依然明顯。李徑的目光落在那漢子赤裸的胸膛上，靠近左肩的位置，赫然紋著一個猙獰的、用靛青色顏料刺成的狼頭圖騰！那狼頭線條粗獷，獠牙畢露，帶著一股蠻荒兇戾之氣。
李徑的眼神瞬間變得冰冷刺骨！他伸出手指，在那圖騰上用力蹭了蹭，顏料深入肌理，絕非臨時涂抹。這是金國某些部落探子慣用的身份標記！
“狼頭刺青……果然是金狗細作！”李徑的聲音低沉而充滿殺氣。他站起身，毫不猶豫地一揮手，對身后的士兵下令：“來人！把這兩具尸體，還有這個……”他看了一眼地上暈厥的皇甫坦:“還有這個道士，一并帶走！押回營中，嚴加看管審問！”
“是！”幾名士兵立刻上前，兩人一組去拖拽那兩具尸體，另外兩人則粗暴地將暈倒的皇甫坦架了起來。
士兵的動作驚醒了昏迷中的皇甫坦。他迷迷糊糊地睜開腫脹的眼睛，發現自己被兩個孔武有力的軍漢架著，胳膊被扭得生疼，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再看到尸體被拖走，他猛地想起自己的身份和使命，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扯著嘶啞的嗓子拼命喊叫起來：
“哎呀！放手！快放手！你們不能抓我！我是皇帝陛下召見的人！我有圣旨在身！圣旨啊！你們這是大不敬！要殺頭的！”
李云娘一聽他又開始大喊，氣不打一處來，對李徑道：“大哥，別聽這瘋道士胡說八道！他盡會說些不著邊際的大話！剛才在城外還吹牛說能看相算命，知過去未來呢！”
李月娘也連忙補充，帶著鄙夷：“就是！他看了小妹半天，最后屁都沒算出來一個！還差點被大姐和我打扁了！就是個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
李鳳娘抱著手臂，冷冷地看著皇甫坦掙扎，沒有作聲。她總覺得這個道士雖然狼狽不堪，言語荒誕，但那雙偶爾閃過的眼睛，似乎藏著點什么。
李徑看著皇甫坦那副披頭散發、道袍污穢、額角腫包、涕淚橫流的模樣，確實很難把他和“皇帝召見”聯系起來。但他喊出“圣旨”二字時那份情急，軍人的謹慎讓他抬起手，沉聲道：“慢！”
架著皇甫坦的士兵停住動作。
“你說有圣旨？”李徑銳利的目光如刀鋒般刮過皇甫坦的臉，“在何處？”
“在……在道袍里面！就在里面縫著！”皇甫坦急得直跺腳，被士兵架著又動彈不得，“貧道貼身藏著呢！快放開我！我自己拿！”
李徑示意士兵松開他一只胳膊。皇甫坦得了自由，立刻手忙腳亂地在身上那件寬大污穢的道袍里摸索起來。他雙手在懷里、袖袋、甚至褲腰處一陣亂掏亂摸，動作急切又笨拙，臉上表情越來越焦急，嘴里念念有詞：“哪……哪去了？明明縫在里襯夾層里的……無量天尊！可千萬別丟了……”
他摸了半天，急得滿頭大汗，那圣旨卻像跟他捉迷藏似的，死活摸不出來。周圍的人群又開始竊竊私語，士兵們臉上也露出了不耐煩和懷疑的神色。
李云娘和李月娘更是撇撇嘴，一臉“果然如此”的表情。
李鳳娘看著皇甫坦那副囧樣，柳眉一豎，猛地一步上前，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右手如閃電般探向腰間！
“鏘——！”
一聲清越的龍吟！她腰間那柄鯊魚皮鞘的長劍瞬間出鞘！劍光如同秋水寒泓，帶著凌厲的殺氣，在午后陽光下劃過一道冰冷的弧線，毫無征兆地朝著皇甫坦身上那件寬大的道袍劈了下去！
“啊——！”皇甫坦嚇得亡魂皆冒，以為這煞星要一劍劈了自己，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
然而，劍鋒并未及體。那快如閃電的一劍，精準無比地貼著皇甫坦的胸口劃過，只聽得“嗤啦”一聲脆響！
皇甫坦只覺胸口一涼，那件臟污不堪的明黃道袍，從領口到肋下，被鋒利的劍刃劃開了一道整齊的長口子！破碎的布片飄落。
“你……你要毀壞圣旨？！”皇甫坦驚魂未定地睜開眼，看到自己敞開的破袍子，又驚又怒，帶著哭腔嘶喊，“毀壞圣旨，是誅九族的大罪！你們一家人都擔待不起啊！”
李鳳娘臉上毫無懼色，反而帶著一絲冷笑。她左手快如閃電般探出，一把擰住了皇甫坦的耳朵，用力一揪！
“哎喲喂——！疼疼疼！”皇甫坦立刻發出殺豬般的慘叫，身體不由自主地被李鳳娘擰得踮起腳尖，歪著腦袋，眼淚鼻涕瞬間涌了出來。
“擔待不起？”李鳳娘湊近他，聲音不大，卻帶著刺骨的寒意，“姑奶奶我先讓你擔待不起！再啰嗦一句廢話！”她手上又加了幾分力。
“嗷——！饒命！女道友饒命！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皇甫坦疼得渾身哆嗦，連連告饒。
就在他身體被李鳳娘擰得歪斜、道袍徹底敞開的瞬間——
“啪嗒！”
一個用明黃錦緞包裹、兩端系著精致絲絳的卷軸，從皇甫坦被劃破的道袍內襯夾層里滑落出來，掉在地面上！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所有的議論聲、嘲笑聲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了地上那個小小的、卻無比刺眼的明黃色卷軸。
離得最近的一名士兵，下意識地彎腰，小心翼翼地撿起了那個卷軸。他撣了撣上面的灰塵，雙手捧著，恭敬地遞給了李徑。
李徑接過卷軸，入手是沉甸甸的皇家御用錦緞特有的厚重質感。他解開系著的絲絳，動作緩慢而莊重，緩緩將卷軸展開。
明黃的絹帛上，一行行遒勁有力、代表著至高無上皇權的墨字清晰地呈現在眼前：
“蜀中青城山青虛子真人皇甫坦，道法精深，德隆望尊。著接旨之日，即刻啟程赴京，為皇后診治沉疴。所過州縣，文武官員，務必放行便利，不得以任何緣由阻攔，違者以大不敬論處，嚴懲不貸！欽此。”
絹帛右下角，赫然蓋著那方象征著九五之尊的鮮紅玉璽大印！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停滯了。
喧鬧的街市變得落針可聞。風似乎都屏住了呼吸。落葉打著旋兒，輕輕落在李徑手中展開的明黃絹帛上。先前所有的不屑、嘲笑、鄙夷，此刻都化作了無邊的死寂和深入骨髓的驚駭。
李徑捧著圣旨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閃電，射向那個被李鳳娘擰著耳朵、涕淚橫流、兀自哀嚎的邋遢道士——皇甫坦。
皇甫坦對上李徑那幾乎能洞穿人心的目光，哀嚎聲戛然而止，腫成一條縫的眼睛里，瞬間只剩下驚恐和絕望。
李鳳娘也下意識地松開了擰著皇甫坦耳朵的手，看著大哥手中那刺目的明黃，再看向皇甫坦的眼神，第一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錯愕。這個穿著褲衩從草叢里爬出來、被她逼著拖尸體、被姐姐拿棍子敲暈、被她用劍劃破道袍、被她擰著耳朵慘叫連連的……家伙……竟然真的是皇帝欽點、要去給皇后娘娘治病的人？！
李云娘和李月娘更是徹底懵了，小臉煞白，互相攥著的手心全是冷汗。
短暫的死寂后，是那名撿起圣旨的士兵率先反應過來。他“撲通”一聲，單膝重重跪倒在地，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而變了調：
“少……少將軍！這圣旨！不會是真的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