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陽城,李府別院。晨曦微露,薄霧尚未散盡,清冽的空氣里已響起急促的破風之聲。
李鳳娘手中一桿亮銀槍舞得潑水不進,槍尖化作點點寒星,在熹微的晨光中織成一片耀目的光網。只見她吐氣開聲,手腕一抖,槍尖如毒蛇吐信,迅疾無比地刺向院中老槐樹上垂落的幾片新葉!
“噗!噗!噗!”
三聲細微卻清晰的穿透聲響起!三片青翠的樹葉,竟被那一點寒星精準地串在了銀亮的槍尖之上,紋絲不動!
“鳳娘!”傳來大姐李云娘的聲音,“校場大比日就要開始了!你不去瞧瞧熱鬧,準備準備?”
李鳳娘手腕一沉,收槍而立。槍尖上的三片樹葉輕輕飄落。她抬眼望去,只見李云娘和李月娘兩人,正拿著木桶和毛巾,一副要去打雜的模樣,正往府門外走去。
李鳳娘道:“我要上擂臺比試,而不是是去擦桌椅!”
李云娘:“省省力氣吧,小妹。這次大比非同小可,是爹爹為北伐挑選開路先鋒的重任!比武環節聽說設了足足十八道關卡,一關比一關兇險!九州二十五路兵馬的驍將都派出了頂尖好手,個個都是刀山火海里滾出來的殺神!”她瞥了一眼收槍走來的李鳳娘,語氣帶著不抱希望的勸慰,“就是你真能混上臺去,怕也是……豎著上去,橫著被抬下來。”
李月娘被說得啞口無言,站在原地,聽著姐姐們遠去的腳步聲,秀氣的眉毛緊緊鎖起。她將銀槍“咚”地一聲插在青石地上,槍桿兀自嗡嗡顫動。
“九州二十五路驍將……十八道關卡……”她低聲自語,清澈的眼眸中閃爍著不服輸的光芒,“我怎么才能……站上那個擂臺呢?”
忽然,她眼中精光一閃,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有辦法了!”
城西一處僻靜的小院,墻皮斑駁,木門吱呀作響。李鳳娘一手提著一壇封泥的老酒,一手拎著一個油紙包,里面透出誘人的烤雞香氣。
“周伯!”她清脆地喚了一聲,推開虛掩的院門。
小院不大,收拾得還算干凈。一個須發皆白、身形佝僂的老者,正蜷縮在一張破舊的竹躺椅上曬太陽。陽光落在他布滿溝壑的臉上,刻滿了風霜與疲憊。聽到聲音,他費力地睜開渾濁的眼睛,看清來人,枯槁的臉上頓時擠出一絲驚喜的笑容。
“鳳丫頭?!”周伯掙扎著想要坐直,“今兒個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來看我這把老骨頭?”
“給您帶了好東西!”李鳳娘笑嘻嘻地走過去,將酒壇和油紙包放在旁邊的小石桌上,“還有!銀光酒!”
“銀光酒?!”周伯渾濁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又熄滅了,“丫頭,你逗我這糟老頭子開心吧?這酒上回喝,還是二十多年前,大戰朱仙鎮時跟著岳帥痛飲慶功的時候了!那滋味……嘖!”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泛起追憶的淚光。
“喏,還沒開封呢,正宗的相州老窖!”李鳳娘拍開泥封,一股濃郁醇厚、帶著歲月沉淀的酒香瞬間彌漫開來。
“哎呀!這……這可是價值數萬貫的寶貝啊!”周伯激動得手足無措,掙扎著起身。李鳳娘連忙遞過一個粗瓷大碗。周伯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倒了大半碗,湊到鼻端深深一嗅,臉上露出無比陶醉的神情,然后淺淺抿了一口。
辛辣滾燙的酒液滑過喉嚨,周伯閉著眼,咂摸著滋味,半晌才長長吐出一口帶著酒香的濁氣,喟嘆道:“好酒!真是好酒!就是這個味兒!家鄉的味兒啊!”他眼角濕潤了。
“還有您愛吃的烤雞!”李鳳娘解開油紙包,金黃油亮的烤雞散發出誘人的焦香。
周伯也不客氣,扯下一只雞腿,大口啃了起來,吃得滿嘴流油,含糊不清地說道:“丫頭,我跟你說啊……三十年前,就在北伐誓師那天!岳帥、張憲、岳云、牛皋、楊再興……還有你老子,還有我……一共十八個生死兄弟!歃血為盟,同飲的就是這銀光酒!”
周伯啃著雞腿,帶著無盡的唏噓,“哎呀……幾十年……一晃就過去了……當年的兄弟,死的死,散的散……就剩下我這把沒用的老骨頭……恐怕……恐怕今生今世,都再回不了相州老家啰!”他眼中滿是刻骨的鄉愁和英雄遲暮的悲涼。
“爹爹正在準備北伐呢!”李鳳娘順勢接口,眼神熱切,“這次校場大比,就是要挑選最厲害的前鋒!”
周伯啃雞腿的動作頓住了。他看了看自己那條伸不直的瘸腿,又看了看那只布滿老繭、微微顫抖、連雞骨頭都捏不穩的殘手,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哎……你看我……腿也瘸了,手也殘了……除了等死,還能干啥?當年……當年也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漢子,現在……連只雞都撕不利索嘍!”自嘲中透著深深的無奈和悲愴。
“周伯您當年可是斬殺了十幾個金賊的大英雄!”李鳳娘蹲在周伯膝前,仰著臉,眼中充滿崇拜,“要不是您當年在亂軍之中把我從馬蹄下搶回來,我這會兒哪有機會給您送酒送雞呀!”
周伯被她的話勾起了回憶,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他放下啃光的雞骨頭,端起酒碗,猛地灌了一大口。烈酒入喉,仿佛點燃了沉寂已久的血性。他掙扎著站起身,身形雖佝僂,卻努力挺直了脊梁,對著北方,舉起酒碗,聲音嘶啞卻帶著一股穿透歲月的豪邁:
“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岳帥!老兵敬您一杯!”他將碗中殘酒,狠狠潑灑在地上。酒液滲入泥土,如同英雄的血淚。潑完酒,他佝僂著背,站在那里,身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充滿了無盡的凄涼與落寞。
“周伯,”李鳳娘趁機站起身,拿起靠在墻邊的一根晾衣服用的長竹竿,“您看,在您的指點下,我偷練岳家槍法十年了!現在可厲害了!我給您練練看!”
不等周伯答應,李鳳娘手腕一抖,那根普通的長竹竿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她清叱一聲:“大漠孤煙!”竹竿如毒龍出洞,帶著尖銳的破空聲,筆直刺向前方,氣勢一往無前!
緊接著,她身形急轉,竹竿橫掃千軍:“雷霆掃閭!”棍影翻飛,帶起呼嘯的風聲,仿佛要將一切阻礙蕩平!
接著,她猛地旋身,竹竿劃過一個巨大的圓弧,帶著泰山壓頂之勢狠狠劈向地面:“長河落日!”
“咔嚓!咔嚓嚓!”
脆響連連!那根承受不住巨力的竹竿,竟在砸地的瞬間寸寸斷裂!其中一截斷裂的竹片,如同失控的箭矢,帶著尖銳的嘯音,不偏不倚,正朝著周伯的面門激射而去!
“哎喲!”周伯猝不及防,慘叫一聲,用手立刻捂住了額頭!
李鳳娘大驚失色,慌忙扔了手中殘棍沖過去:“周伯!沒事吧?”她小心翼翼地掰開周伯的手。
只見周伯的額頭上,赫然鼓起一個油亮發紫的大包,足有半個雞蛋大小!在布滿皺紋的額頭上顯得格外突兀滑稽。
“嘿嘿……不好意思啊周伯……”李鳳娘撓撓頭,尷尬地干笑了兩聲。
周伯疼得齜牙咧嘴,倒抽著涼氣:“你這丫頭!剛有點岳家槍法的勢道,剛想給你鼓個掌……哎呦喂……”他捂著額頭,疼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那我再演練一遍,這次保證……”李鳳娘作勢要去撿棍子。
“別!別!千萬別!”周伯嚇得連連擺手,“我知道你厲害了!很厲害了!哎呦……”他心有余悸地摸著額頭的大包。
李鳳娘眼珠一轉,湊到周伯身邊,換上甜膩的撒嬌語氣:“周伯~那您去跟我爹爹求求情嘛,讓我去參加那個比武大會,好不好?”
“哎呀!”周伯恍然大悟,指著李鳳娘,哭笑不得,“我就說嘛!你這丫頭今天怎么這么貼心,又是銀光酒又是烤雞的,原來在這兒等著坑我這把老骨頭呢!不行!絕對不行!”他態度堅決地搖頭。
“周伯~”李鳳娘拉著周伯的衣袖,聲音拖得老長。
“丫頭!”周伯正色道,語氣變得異常嚴肅,“刀槍無眼!戰場不比吃飯聊天,那是要命的勾當!要用最直接、最有效、最兇狠的法子,在最短的時間內殺死敵人!不能給他們任何喘息的機會!你太年輕,不懂那種殘酷!”他渾濁的眼中,仿佛又看到了金戈鐵馬,血海尸山。
李鳳娘默不作聲,端起酒碗,又給周伯倒上:“周伯,喝酒。”
周伯看著碗中清澈的酒液,苦笑著搖頭:“這酒……老頭子我今日是享用不起嘍。鳳丫頭,你闖了禍被罰,都是老頭子我豁出這張老臉去跟你爹求情。你爹敬我,不過是念著當年并肩抗金、同生共死的那點情分,還有……同是相州老鄉。可這老臉,也經不住這么用啊!為了讓你去打仗?不行!絕對不行!”他再次強調。
李鳳娘見硬的不行,索性把臉埋在周伯那散發著淡淡藥味和陳舊氣息的懷里,像小時候那樣蹭來蹭去,聲音悶悶的,帶著十二分的委屈和期盼:“周伯~我就要去嘛!我就要去!”
周伯僵硬的身體被她蹭得微微搖晃,感受著懷中少女的執拗和滾燙的渴望,堅硬的心防仿佛被什么輕輕觸動了一下。他布滿老繭的手,遲疑地、笨拙地拍了拍李鳳娘的背,聲音沙啞:“哎……丫頭啊,你都……長大了……”
“在周伯面前,我永遠都是您的鳳丫頭!”李鳳娘抬起頭,眼神清澈而堅定。
“哎……”周伯長長地、深深地嘆息了一聲,渾濁的目光越過低矮的院墻,望向北方灰蒙蒙的天空。
這一刻,時間仿佛凝固了。小院的陽光依舊溫暖,但周伯的眼前,卻驟然被一片血色的幻象所吞噬——
燃燒的城市在烈火中坍塌,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殘破的村落里,斷壁殘垣間橫七豎八倒臥著衣衫襤褸的尸體;焦黑的土地上,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狗,正貪婪地撕扯著一截不知屬于誰的、沾滿泥土的半腐手臂,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聲……大原大地的田野,早已被鐵蹄踏碎,被鮮血浸透。
周伯蒼老枯槁的臉上,肌肉劇烈地抽搐了幾下。那深埋心底數十年的血海深仇、國破家亡的錐心之痛、以及未能馬革裹尸的深深遺憾,如同沉寂的火山,在這一刻被徹底點燃!
一股久違的、滾燙的熱血,猛地沖上他的頭顱!他佝僂的身軀劇烈地顫抖起來,那只殘廢的手緊緊握成了拳頭,青筋暴起。他猛地推開懷中的李鳳娘,掙扎著站直了身體。雖然左腿依舊僵硬,殘手依舊顫抖,但那雙渾濁的老眼里,卻迸發出一種近乎燃燒的、決絕的光芒!
“人……終有一死!”周伯的聲音嘶啞,卻如同金石撞擊,鏗鏘有力,“為了北伐中原,直搗黃龍!為了……相州的父老!為了岳帥的遺志!死而無憾!”
他不再看李鳳娘,也仿佛忘記了額頭上火辣辣的疼痛。他拖著那條僵硬的瘸腿,邁著沉重而異常堅定的步伐,一步一步,蹣跚卻無比執著地,朝著院門外走去。
“周伯?!”李鳳娘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轉變驚呆了,下意識地喊了一聲。
周伯沒有回頭,也沒有停步。只有他那嘶啞卻斬釘截鐵的話語,在寂靜的小院里回蕩,如同最后的戰鼓:
“這是我們的使命……我去……跟你老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