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站在赤兀面前的青年。

他身量極高，幾乎與赤兀那蠻族族長魁偉的身形持平！

肩寬背闊，肌肉虬結賁起，將身上那件粗糙鞣制的成年戰士皮甲撐得緊繃繃的，充滿了爆炸性的力量感。

那頭赤紅如火的頭發已長及肩背，在腦后隨意地扎成一束，如同燃燒的烈焰之旗。皮膚依舊是那種獨特的暗紅，卻不再顯得詭異，反而透出一種金屬般的堅韌光澤，如同經過無數次烈火鍛打、冰霜淬煉的精鐵。

他的面容繼承了母親蕭晴的精致輪廓，鼻梁高挺，下頜線條利落，但眉眼間的神韻卻截然不同。

那是屬于蠻荒冰原的野性，是刀鋒般的銳利和巖石般的冷硬。

唯有那雙眼睛，大部分時候依舊是深邃的褐色，如同沉淀了萬載的寒冰深潭，平靜無波。

然而，當他的目光偶爾掃過帳篷外呼嘯的風雪，或是在部族戰士操練時掠過那些揮舞的沉重石斧、骨矛時，眼底深處，便會掠過一絲極其幽暗、難以察覺的赤金色流光。

那流光一閃即逝，卻帶著一種令人靈魂顫栗的、仿佛來自遠古熔巖深淵的冰冷審視。

他就這樣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從遠古神話中走出的、由烈焰與寒鐵鑄就的年輕戰神。

熾火部族的圖騰——那跳躍的火焰紋飾，仿佛在他暗紅色的皮膚下隱隱呼應，無聲燃燒。

赤兀站在自己這非人般長大的兒子面前，仰著頭——是的，僅僅半年，他的兒子已經需要他微微仰視了——臉上的笑容如同冰原上驟然綻放的太陽花，燦爛、豪邁、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滿足。

他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蕭烈寬闊如巖石般的肩膀上，發出沉悶的“砰”聲。

“好！好小子！”

赤兀的聲音洪亮如雷，震得帳篷頂的灰塵簌簌落下，“看這身板！看這筋骨！天神在上！我赤兀的兒子，就該如此！半年！才半年啊！哈哈哈！白熊族那些老狗熊，看到你怕是要嚇得尿褲子！”

他的笑聲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驕傲，如同在炫耀一件自己親手打造、最終卻遠超預期的絕世神兵。

這恐怖的成長速度，在赤兀眼中，非但不是妖異，反而是天神對熾火部族最大的恩賜！

是部族在凜冬將至、強敵環伺的絕境中，劈開黑暗的利斧！

赤兀的笑聲漸漸低沉下去，最終化為一聲沉重的、如同巨石滾落山谷的嘆息。

他臉上的豪情并未消失，卻被一層濃重的陰霾覆蓋。

他轉身，走向帳篷中央熊熊燃燒的火塘，沉重的腳步踏在鋪地的獸皮上，帶著一種英雄遲暮般的滯澀。

火塘里，粗大的松木段被燒得噼啪作響，赤紅的火焰升騰跳躍，散發出足以驅散冰原酷寒的熱浪。

然而，赤兀走到火塘邊，卻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那件厚重無比的白熊皮大氅。

火光將他棱角分明的側臉映得忽明忽暗，也清晰地照亮了他眉宇間那無法掩飾的疲憊和痛楚。

他慢慢地、帶著一種刻意壓制的僵硬，在火塘邊一張鋪著厚厚狼皮的矮凳上坐下。坐下時，他粗壯的腰背似乎彎折了一下，喉間發出一聲極其輕微、卻被蕭烈敏銳捕捉到的悶哼。

他伸出那雙曾撕裂過無數猛獸、掌握著部族至高權柄的大手，緩緩伸向跳躍的火焰，仿佛要汲取那灼人的熱量。

火光下，他粗糲的手背上，一道猙獰的、從手腕一直蔓延到小臂內側的疤痕清晰可見。

那疤痕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白色，如同被萬載玄冰凍傷，與周圍古銅色的皮膚形成刺目的對比。

疤痕附近的筋肉，在火光下隱隱能看到一種不自然的、細微的抽搐和僵硬。

“白熊族……”

赤兀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鐵銹摩擦般的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艱難地擠壓出來，

“那群披著白毛的雜種……越來越不安分了。”他布滿血絲的眼睛盯著跳躍的火焰，瞳孔深處卻映不出絲毫暖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殺機和濃得化不開的憂慮。

“冰風谷東邊的獵場……他們今年已經越界了三次！殺了我們三個好兒郎，搶走了整整五車過冬的肉干！這里的冬天，很長，很久。”

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手背上那道青白色的疤痕因為用力而凸起，顏色顯得更加慘淡，

“庫倫那個老狗熊……他是在試探！是在用他那些雜種崽子們的爪子，試探我赤兀這把老骨頭……到底還能不能揮得動刀！”

帳篷內一片死寂，只有火焰燃燒的噼啪聲和赤兀粗重的喘息。角落里，侍立的兩名赤兀最忠誠的親衛戰士，低垂著頭顱，緊握著腰間的刀柄，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他們的臉上，寫滿了憤怒，卻也掩藏不住一絲深切的恐懼——對白熊族兇殘的恐懼，更是對族長身體每況愈下的恐懼。

赤兀劇烈地咳嗽起來，那聲音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他龐大的身軀佝僂著，像一座在狂風中搖搖欲墜的山峰。他用手死死捂住嘴，好一會兒才平復下來。當他攤開手掌時，掌心赫然殘留著幾點觸目驚心的、帶著冰碴的暗紅血沫！那血沫在火“呵……”

赤兀看著掌心的血沫，發出一聲自嘲般的冷笑，充滿了英雄末路的悲涼，“三年前……庫倫那條老狗，用那根該死的、帶著千年寒髓毒氣的骨矛……給我留下的‘紀念’……看來，是等不及要徹底收走我的命了。”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不再看火焰，而是越過火塘，穿過厚實的帳篷壁，投向那片被風雪統治的無垠冰原，投向白熊族盤踞的、終年籠罩在寒霧中的冰堡方向。

他的眼神變得無比幽深，如同暴風雪來臨前最沉郁的天空。

“阿爹……”一個低沉、平穩，帶著一種奇異金屬質感的聲音打破了壓抑的沉默。

赤兀猛地一震，循聲望去。開口的竟是蕭烈。

青年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走到了火塘的另一側，高大的身影在跳躍的火光映照下，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陰影，幾乎籠罩了大半個帳篷。

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塊投入熔爐卻無法熔化的黑鐵。那雙深褐色的眼睛，此刻正平靜地注視著赤兀掌心中那幾點帶著冰碴的血沫。

那目光里沒有少年人的驚惶或關切，只有一種近乎漠然的審視，如同在評估一件武器的損傷程度。

然而，就在這看似平靜的眼底最深處，一絲極其細微、如同熔巖裂縫中泄露出的赤金色光芒，極其詭異地一閃而逝。

那光芒冰冷、粘稠，帶著一種非人的、如同深淵凝視般的怨毒與……一絲難以言喻的、仿佛源自亙古的貪婪饑渴？

它并非針對赤兀的痛苦，更像是對那蘊含在血沫中的、某種來自極寒之地的、精純而惡毒的力量的本能覬覦。這光芒快如電閃，瞬間便沉入瞳孔深處無邊的褐色寒潭，消失無蹤。

光的映照下，閃爍著妖異而冰冷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