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兀并未察覺兒子眼中那瞬間的異樣。
他看著蕭烈高大健碩、如同戰神般的身軀,看著他暗紅色皮膚下涌動著的、似乎無窮無盡的磅礴生命力,一股巨大的欣慰和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猛地沖散了心頭的陰霾。
“好!好!烈兒!”赤兀的聲音重新變得洪亮,帶著一種近乎病態的亢奮。他用力揮了一下手,仿佛要將所有的病痛和憂慮都驅散,
“你來得正是時候!你長得快,長得壯!這就是天神賜予我們熾火部的刀!賜予我赤兀的刀!”
他的目光灼灼,如同燃燒的炭火,死死釘在蕭烈身上:“聽著,我的兒子!這把老骨頭……可能撐不了多久了。”
他毫不避諱地說出殘酷的事實,“熾火部,是靠我赤兀的刀,靠我赤兀的血,才在這冰原上站穩腳跟!才能讓白熊族那些雜種不敢輕易伸爪子!可我若倒下……”
赤兀的聲音陡然轉厲,如同刀鋒刮過冰面:“我那個‘好’弟弟赤魯,還有我那幾個‘忠心耿耿’的叔父長老……他們早就等不及了!他們眼里只有族長的位置,只有火塘邊最暖和的熊皮!他們會像爭奪腐肉的禿鷲一樣撲上來,把熾火部撕得四分五裂!”
他猛地站起身,巨大的身軀在火光中投下巨大的陰影,帶著一種困獸猶斗的悲壯與瘋狂:“到那時,根本不用庫倫那條老狗動手!熾火族自己就會從里面爛掉!白熊族的馬蹄會毫不費力地踏平我們的營地!我們的火塘會被他們的冰雪徹底澆滅!我們的女人和孩子……會成為冰原上最凄慘的奴隸!熾火族……休矣!”
“休矣”兩個字,如同兩塊萬鈞巨石,狠狠砸在帳篷內每一個人的心上,帶著令人窒息的絕望回響。
赤兀的目光,如同最后的火炬,死死地、充滿狂熱希望地聚焦在蕭烈身上:“所以!烈兒!快!再快些長大!再快些變得更強!拿起你的刀!用你的拳頭!用你身體里那團連天神都驚嘆的烈火!去鎮住赤魯!去壓服那些長老!去讓白熊族在聽到你的名字時,就像聽到雪崩一樣發抖!”
他伸出那只帶著青白色凍傷疤痕、剛剛咳出冰血的手,用盡全力,再次重重拍在蕭烈堅硬如鐵的肩頭,聲音嘶啞卻如同誓言:
“用你的力量!替阿爹……替整個熾火部族……殺出一條活路來!”
帳篷內,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火焰在瘋狂跳躍,將赤兀那張因激動和病痛而扭曲的臉映得如同燃燒的惡鬼,也將蕭烈高大沉默的身影拉得如同深淵中崛起的魔神。青年暗紅色的皮膚下,仿佛有無形的熔巖在奔涌,在無聲地回應著父親那充滿血腥與毀滅的期許。
他深褐色的瞳孔深處,那絲赤金色的怨毒貪婪,如同沉入深淵的兇獸,蟄伏著,等待著飽飲鮮血與寒氣的盛宴。
玄清門。
晨光熹微,如同最柔和的紗幔,透過木屋窗欞上細密的冰裂紋,溫柔地鋪灑在室內。光影浮動中,細小的塵埃如金粉般翩躚起舞。蘇微就是在這樣一片靜謐的金色光暈中,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清澈得如同初融的雪山溪流,又帶著一絲初生小鹿般的懵懂與純真,仿佛能映照出世間所有的善意與好奇。
長長的睫毛如蝶翼般輕輕顫動,撲閃間,將殘存的睡意抖落。
“蘇微……”她無聲地翕動嘴唇,默念著這個名字。
這是玉衡師尊賜予她的名字。
師尊說,她在漫長的沉睡后醒來時,那張小臉蒼白得近乎透明,在寬大的襁褓里顯得尤為嬌小脆弱,仿佛一縷隨時會消散的微光。
于是,“蘇微”二字便成了她的烙印。她喜歡這個名字,帶著劫后余生的輕盈,也藏著師尊給予的、一份沉甸甸的暖意。
十歲的蘇微,像一朵在寂靜角落悄然綻放的小花。
玉衡師尊是她懵懂世界里唯一的錨點,是溫暖的源頭。
她像只剛破殼的雛鳥,本能地渴望依偎在強大羽翼之下,汲取安全感。那雙小鹿般的眼眸,總是不自覺地追隨著師尊的身影,里面盛滿了全然的信賴與孺慕。
只是,這份依戀常常落空。
玉衡師尊,這位玄清門的掌門,似乎總有忙不完的大事,行色匆匆,步履生風。那寬大的、繡著流云紋的道袍袖擺,無數次從她試圖抓住的小手中滑脫,只留下淡淡的冷冽松香氣息和一絲揮之不去的失落。
蘇微的小嘴會不自覺地微微撅起,心頭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委屈。
她不明白,為什么師尊不能像她渴望的那樣,多陪陪她?
哪怕只是片刻,讓她能絮絮叨叨地說說今天又教會了哪個傀儡新的動作,或是分享一塊新做好的、甜滋滋的糕點也好。
她的居所,是這龐大玄清門深處一間毫不起眼的小木屋。遠離了主殿的莊嚴與喧囂,也隔絕了其他門人的蹤影。
玉衡師尊將她安置于此,留下了一屋子的精妙傀儡。
這些傀儡,便是她全部的世界。
它們無聲無息,卻精密異常,忠實地執行著預設的指令。
清晨,會有身形靈巧的侍女傀儡,用微涼的金屬指節,為她細致地擦拭臉頰,梳理柔軟的發絲。到了飯時,專司烹飪的傀儡便會端來熱氣騰騰、搭配得宜的餐食。負責灑掃的傀儡則永遠讓這小小的空間一塵不染,連窗欞都亮得能映出人影。
蘇微的天賦,在她與這些沉默伙伴的相處中,悄然綻放。
不知是沉睡中積累的靈性,還是與生俱來的稟賦,她發現自己無需刻意修煉那艱深晦澀的神魂溝通之術,便能輕易地與這些木石核心的造物建立一種奇妙的聯系。
一個模糊的念頭,一個細微的眼神,甚至只是心底無聲的渴望,那些傀儡便能心領神會。
這讓她欣喜若狂。
她開始“訓練”它們,不再是簡單的指令,而是賦予它們更靈動的“能力”。端茶送水已是尋常,捶背揉腿也漸成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