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沒來由地漏跳了一拍。一股微弱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熱意,悄悄爬上蘇微的耳根。她慌忙垂下眼睫,長長的睫毛像受驚的蝶翼般劇烈顫動,掩飾著那一瞬間的慌亂和莫名的心悸。
就在這時,藥廬的門被輕輕推開。葉清羽帶著一身夜露的微涼和淡淡的草藥清苦氣息走了進來。他身上的月白長衫下擺沾著些許草屑,袖口處還有幾點不易察覺的丹砂痕跡,顯然剛從繁冗的宗門事務或丹房中脫身,眉宇間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但那雙溫潤的眼眸在觸及榻上醒來的蘇微時,瞬間亮起柔和的光彩。
“微,醒了?”他的聲音依舊溫潤,帶著關切,“感覺好些了嗎?抱歉,今日外門有幾處靈田出了些岔子,其他門派的幾位長老的丹方需要緊急合議,實在脫不開身……”他的目光掃過沈寂,看到對方臉上那尚未完全褪去的、罕見的暖融笑意時,微微頓了一下,隨即又恢復如常,對著蘇微露出溫和歉疚的笑容,“幸好有三師弟在。”
蘇微抬起小臉,看向葉清羽。二師兄依舊溫柔,依舊好看,那關切也無比真誠。可方才沈寂指尖刮過鼻尖帶來的那一點悸動和暖意,是如此鮮明而獨特,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尚未平息。
她看著葉清羽溫雅卻難掩倦色的面容,心底那桿屬于紫寰女帝的無形之秤,悄然傾斜。
她彎起眼睛,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對著葉清羽用力點頭:“嗯!好多了!二師兄辛苦啦!”笑容純真無邪,如同清晨帶著露珠的花苞。然而,在她小小的、無人窺見的靈魂深處,一絲屬于萬載女帝的清醒認知,如同水底的暗流,無聲涌動。她知道葉清羽的好,承他的情,卻也無比清晰地感知著那份好里,刻意為之的重量。而沈寂……那個剛剛用指尖溫度擾亂了她心緒的男人,他的好,是沉默的深淵,是帶著薄繭的觸碰,是幽藍眼眸里只映著她一人的專注,是刮過鼻尖時那一聲慵懶又霸道的“哼”。
那沉甸甸的玄鐵眼罩下,究竟藏著怎樣的過往?
這個疑問,如同悄然播下的種子,在她懵懂又敏銳的心田深處,扎下了根。藥廬內,鮫紗燈的光暈溫柔地籠罩著三人,將沈寂唇邊殘留的笑意、葉清羽眼底的關切與疲憊、以及蘇微那帶著一絲迷茫與悸動的清澈眸光,都渲染得如同一個暖意融融、卻又暗藏心事的夢境。
十歲的蘇微依偎在沈寂身邊,小小的身子暖融融地貼著青年修士微涼的玄色衣料,像只找到了最安穩巢穴的雛鳥。室內靜極了,只有窗外風掠過竹葉的沙沙聲,還有她自己的呼吸,輕緩而滿足。她偷偷抬眼,目光描摹著沈寂線條利落的下頜,再往上,便落在他那只被玄鐵眼罩覆住的左眼上。冰冷的金屬在燭火下泛著幽暗的光澤,邊緣嚴絲合縫地貼合著深刻的眉骨,仿佛那眼罩已是他血肉的一部分,隔絕著不為人知的過往與力量。而唯一露出的右眼,此刻低垂著,長長的睫羽在眼瞼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那瞳仁的顏色極其特別,是一種沉靜的幽藍,如同極地冰川深處未曾被日光侵擾的冰核,冷冽,卻又在深處蘊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深邃。蘇微看得有些出神,小小的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他衣袖一角。能這樣安靜地待在沈師兄身邊,沒有病痛的侵擾,沒有神魂深處那令人不安的虛弱悸動,便是她此刻能想象到的、最熨帖的安穩時光。
時光的細沙無聲流淌,凝滯在這片小小的、令人貪戀的安寧里。
驟然間,沈寂那只低垂的、幽藍色的右眼猛地抬起!如同深潭被投入巨石,剎那間寒芒暴漲,銳利如冰錐破空。他周身原本那點閑散慵懶的氣息瞬間被抽空,繃緊的脊背如拉滿的勁弓,無形的靈壓轟然擴散,室內無風自動,案幾上幾張輕薄的符紙被激得簌簌亂飛。他猛地側首,玄鐵眼罩覆蓋下的左半邊臉微微抽動了一下,那冰冷的金屬竟仿佛活物般,從深處傳來一陣極其細微、卻又清晰可辨的嗡鳴震顫,仿佛有沉睡的兇獸在鐵籠深處被驚擾,發出了低沉的咆哮前奏。
蘇微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一顫,攥著衣袖的手指瞬間冰涼,下意識地縮回了小手,怯生生地望向沈寂緊繃的側臉,大氣也不敢出。
那股強大到令人窒息的威壓如同實質的潮水,瞬間漫過整個空間,帶著摧枯拉朽之勢碾來。然而這恐怖的壓力之中,卻奇異地裹挾著一絲令人心悸的熟悉感,像一道劈開混沌的、久違的光。那氣息的速度快得超越了凡俗的理解,上一瞬還在遙遠的天際,下一剎便已迫近門前!
沈寂緊繃如弦的身體倏然松弛下來,那點因警惕而生的銳利寒芒瞬間從幽藍的眼底褪去,化作一絲無奈的自嘲,輕輕吁出一口濁氣。“是師尊。”他低語,緊繃的肩線也隨之垮下,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疲憊。只有玉衡師尊,才有這般能令他也瞬間如臨大敵的浩瀚威壓。真是……滿腦子只裝著那卷星空圖的玄奧,竟連師尊歸來的氣息都一時未能辨清。他微微搖頭,唇邊逸出一抹極淡的苦笑。十年,對于山下碌碌的凡人,已是人生漫長的一段光陰,足以讓孩童長成少年,讓青絲染上霜華。可對他這般已窺得道途門徑的修士而言,十年光陰,不過是漫長道途上短暫得幾乎可以忽略的一粒微塵,彈指一揮間罷了。
“砰”的一聲,并非巨響,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靜室的門被一股沛然之力推開,撞在墻壁上又彈回。門口的身影,正是玄清門舉足輕重的玉衡真人。然而此刻的師尊,與蘇微記憶中那個總是仙風道骨、神采內蘊的形象判若兩人。他向來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霜白長發此刻凌亂地散落額前鬢邊,幾縷銀絲被汗水黏在微陷的頰側。那雙曾看透世事滄桑、蘊藏星河的眸子,此刻布滿了蛛網般的紅血絲,透出濃重的疲憊與一種被巨大壓力灼燒后的焦灼。他身上的道袍帶著風塵仆仆的痕跡,甚至下擺處沾著幾點不易察覺的泥污,顯然是匆忙趕回,連最基本的儀容都無暇顧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