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玉京似被打翻的胭脂匣，千門萬戶浸在朱紅與鎏金的光浪里。爆竹聲自朱雀大街一路炸開，碎金似的炮仗屑落滿青石板路，驚得檐角冰棱簌簌墜地。當街商鋪懸起琉璃羊角燈，光透過纏枝蓮紋的燈罩，將往來行人的面孔映得忽明忽暗。脂粉香混著糖炒栗子的焦甜在寒風里游弋，穿紅襖的孩童攥著串銅錢你追我趕，銅鈴聲與嬉笑聲撞碎在雕花門樓上，驚起檐下棲息的麻雀，撲棱棱掠過掛滿燈籠的槐樹枝椏。
阮府影壁墻前的兩株老梅開得正盛，暗紅花瓣上凝著冰珠，在宮燈下折射出細碎光芒。十二名侍女托著描金食盒魚貫穿過月洞門，紫檀托盤邊緣嵌著的螺鈿在燭光下流轉虹彩，食盒鏤空處溢出的熱氣裹著蟹粉香，引得廊下打盹的花貓豎起了耳朵。主廳內紫檀圓桌已擺開九冷九熱十八道菜肴：燒花鴨臥在青花纏枝蓮盤里，脆皮泛著琥珀色油光；水晶肘子顫巍巍凝著凍脂，琥珀色的肉凍里隱約可見寸許長的金華火腿；黃銅火鍋架在鎏金獸首炭盆上，乳白的湯底咕嘟翻涌，羊肉片在滾水里打個旋便染上粉紅，撈起時還掛著幾星翠綠的蔥花。
阮烈端起纏枝蓮紋銀盞時，雪白長須被燭火映得通明，指節輕叩桌面的動作帶著三分酒后的微醺：“月丫頭在北境贏得勝仗，這杯該敬列祖列宗！“話音未落，林夫人已用銀匙舀了勺蜜漬金桔，輕輕擱在老夫人面前的纏枝蓮碟里，指尖的翡翠護甲擦過瓷面發出細碎聲響：“母親嘗嘗新制的蜜餞，特意讓后廚少放了兩錢糖。“老夫人瞇起眼，枯枝般的手指摸索著金桔，渾濁的眼珠忽然泛起水光，喉間溢出含混的笑意：“還是阿絮心細......“
銅火盆里的銀絲炭爆出幾點火星，驚得窗邊的小公子阮星硯“呀“地跳起來。這孩子趁大人不注意，早將半塊糖蒸酥酪藏在袖兜，此刻踩著虎頭棉靴溜出廳外，青緞棉袍下擺掃過臘梅枝頭，震落的雪粒子撲了他一脖子。守夜的老仆拄著拐杖追出來，竹節似的手指虛指著他鼻尖：“小祖宗慢些跑！別摔倒了！“那孩子卻舉著兔子燈跑得更歡，燈籠穗子掃過垂花門的雕花雀替，驚得梁上懸掛的走馬燈滴溜溜轉起來，燈影里的武將秦瓊手持锏，晃得如同要躍下燈屏。
忽聽門環“哐當“巨響，凜冽的風卷著零星炮仗灰撲進廳來。眾人循聲望去，只見紅綢門簾被玉手緩緩挑起，門外的雪光映著來人身影，竟似月宮里跌落的仙子。那女子身披茜紗大氅，領口袖口滾著三寸寬的雪白狐裘，雪粒子落在肩頭轉瞬即化，露出里頭石榴紅的蹙金繡襖。她眉如遠山含黛，眼若秋波橫流，尤其眼角那顆淚痣，在燭火下泛著淡淡紅暈，隨著她盈盈下拜的動作輕輕顫動，當真應了那句“回頭一笑百媚生“。
“月丫頭！“阮烈手中的銀盞險些脫手，素來威嚴的面容瞬間皺成核桃，三步并作兩步搶上前時，腰間玉帶扣撞在桌角發出脆響。林夫人更是指尖發顫，絞著的繡帕幾乎要扯出絲縷，卻仍強撐著主母氣度，聲音里裹著不易察覺的哽咽：“快讓母親瞧瞧......這大冷天怎么不多穿件......“阮月屈膝行禮時，鬢邊的珍珠步搖輕輕晃動，每顆珍珠都綴著細金鏈子，隨著動作發出細碎的碰撞聲，如同檐下冰棱相擊。
“父親母親萬安。“她話音未落，小公子阮星硯已撲到她膝前，紅撲撲的臉蛋蹭著她貂絨裙擺，鼻尖凍得通紅：“三姐！你說給我帶的玉墜呢？“阮月笑著從袖中取出個錦盒，打開來只見羊脂玉雕琢的小兔子臥在雪浪紋錦緞上，兔眼嵌著兩粒紅豆大小的紅寶石，在燭光下滴溜溜轉。阮烈攬著女兒往主位引，手掌在她肩背上輕輕拍著，發顫的聲音里滿是后怕：“路上可還順遂？早該派馬車去接......“
重新落座時，銅火鍋已換上新炭，蒸騰的熱氣將滿室紅燭暈成朦朧的光圈。阮蕭抬手示意，兩名小廝抬著朱漆長匣進來，匣蓋掀開的剎那，滿室驚得鴉雀無聲——秋水劍橫臥在玄色錦緞上，劍身泛著月華般的冷光，流云紋在劍脊上若隱若現，似有月光在紋路里流淌。玄鐵劍柄纏著九道銀絲，末端綴著的翡翠劍穗輕輕搖晃，撞在匣壁上發出清越的聲響。
“前些日子托王勃從西域尋的玄鐵，“阮蕭執起劍鞘輕敲桌面，溫潤的嗓音裹著兄長的寵溺，“鑄劍師在昆吾山淬了七七四十九天水，說是能削鐵如泥。“阮月指尖撫過冰涼的劍身，星子般的眼眸忽然泛起漣漪，轉頭朝兄長狡黠一笑時，眼角淚痣跟著彎成月牙：“難怪上個月寫信問我劍穗要紅穗還是藍穗，原來早有算計！“
笑聲未落，阮云舒已用銀簪撥了撥鬢邊的珠花，半嗔半笑地開口：“兄長這偏心眼子，可別寒了我們的心。“她說話時，纏金絲的護甲輕輕劃過青瓷碗沿，發出細若游絲的聲響。阮蕭一笑，隨即擊掌兩聲，十六個描金漆盒在席間次第打開：給老夫人的是紫檀木匣盛著的羊脂玉鎖，鎖面上“長命百歲“的篆字邊角已被摩挲得圓潤；給二妹阮棠的是一對翡翠玉鐲，綠得如同浸在水里的芭蕉葉；給云舒的南海鮫人淚，青鱗覆肩，墨發垂腰，眼若深海凝珠，銀尾劃水時泛粼粼熒光……。
老夫人顫巍巍拿起那方玉鎖，指腹摩挲著溫潤的玉面，忽然落下淚來：“這是你滿月時祖母攢的體己......“淚水滴在玉鎖上，暈開小小的水痕。阮月雙手捧著玉鎖貼在胸口，睫毛上凝著細碎的水光，哽咽著說不出話。林夫人連忙遞過手帕，輕聲嗔怪：“大過年的哭什么，快嘗嘗這碗當歸烏雞湯，里頭放了你最愛吃的竹蓀。“
更鼓敲過三更，爆竹聲漸漸稀疏。阮月獨自倚著雕花窗欞，看玉京的燈火在雪幕中明明滅滅。遠處的宮墻飛檐挑著碩大的羊角燈，光透過琉璃瓦映得積雪發紫，恍惚間竟與天上星河相連。身后傳來兄長與父親談論朝廷事的低語，母親收拾食盒時瓷器相碰的輕響，還有小公子抱著玉兔燈打盹的呼嚕聲。她攏了攏狐裘，忽然聽見檐角風鈴叮叮當當響起來，晚風裹著梅香穿堂而過，將滿室笑語揉碎了，撒在落滿紅燭淚的青磚地上——這煙火繚繞的人間團圓，原是比戰場快意更難得的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