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霞光給阮府朱紅的門扉鍍上一層暖金。阮月踩著青石板路穿過回廊，裙裾掃過廊下懸掛的宮燈，帶起細碎的晃動。她停在抄手游廊的岔口，側過臉看向身后垂首而立的阿七，鬢邊的珍珠耳墜隨著動作輕輕搖晃，在漸暗的光線下泛著溫潤的光。

“阿七，”她的聲音清潤如玉石相擊，“把方才買回的東西交給李總管，讓他妥帖收進庫房里。”阿七正準備走，聽阮月又道，“送去后便去小廚房用晚膳，戌時末來我院外守著，沒我的吩咐，誰也不許靠近。”

阿七垂手應道：“是，三小姐。”

阮月頷首，轉身往主廳走去。檐角的銅鈴被晚風拂動，發出斷續的輕響，襯得庭院愈發幽靜。主廳內燈火通明，阮烈正坐在主位上翻閱卷宗，他依舊身著玄色錦袍，鬢角已染了些霜白，唯有那雙眼睛依舊銳利如鷹。見阮月進來，他抬眸放下卷宗，指節在案上輕輕叩了叩。

阮月斂衽行禮，裙擺鋪在青磚地上，如開了一片淺碧色的蓮。“父親。”

“起來吧。”阮烈的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明日你上朝要小心，朝堂不比府中，御前更是規矩森嚴，你記住，無論聽到什么、看到什么，都只當自己是啞巴，切不可妄言。”他說著，目光落在女兒素凈的臉上，那里還帶著未脫的稚氣，可眼神里的執拗卻像極了她的母親。

阮月垂眸應道：“女兒省得。”

父女倆又說了幾句明日上朝的儀軌，阮月便告退回院。剛走到院子門口，就見阿七已立在那里。他穿著一身玄色勁裝，身形挺拔如松，腰間懸著枚墨玉玉佩，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光。晚風掀起他額前的碎發，露出一雙沉靜的眼，見阮月走來，他微微垂眸，氣息都放輕了些。

阮月目不斜視地走過，直到房門口才停下腳步。她轉過身，月光恰好落在她臉上，將那雙清泠的眸子映得像浸在水里的琉璃。“七侍衛，”她忽然開口，目光落在他腰間的玉佩上，“這枚玉佩水頭飽滿，雕工也雅致，倒是難得的好物。不知是在哪家鋪子買的？可否給我指個路？”

阿七的手幾不可察地攥了攥，聲音依舊平穩無波：“三小姐謬贊了。阿七出身草莽，這玉佩不過是市井小攤上淘來的俗物，實在配不上小姐的身份，就不污了您的眼了。”

阮月輕輕“哦”了一聲，尾音拖得有些長，像是在玩味他的話。她忽然上前一步，袖中的指尖幾乎要觸到那玉佩，卻在半寸處停住，轉而拂了拂衣袖：“明日卯時，隨我入宮。”

“是。”阿七的喉結動了動，看著她轉身推門的背影，月光將那身影拉得很長，裙擺掃過門檻時，帶起了一縷極淡的冷香。

房門“吱呀”一聲合上，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阿七依舊站在原地，檐下的燈籠忽明忽暗，將他的影子在地上晃得支離破碎。夜空如洗，一輪圓月懸在中天，清輝灑在青瓦上，竟像是鋪了一層碎銀，連墻角的秋蟲都似被這月光驚得噤了聲。

翌日天還未亮，阮府就已忙碌起來。阮月的院落里，丫鬟正為她束發描眉。她換上了一身緋色官服，領口和袖口繡著纏枝蓮紋，腰間系著玉佩，烏發被玉冠束起，露出光潔的額頭。鏡中的少女褪去了往日的嬌憨，眉眼間透著一股清冷的英氣。

“小姐，這緋色真是襯您。”貼身丫鬟雙月一邊為她整理衣襟，一邊笑道，“昨日李總管還說，咱們府里也就小姐能穿出這官服的氣度呢。”

阮月對著鏡子輕輕呼出一口氣：“不過是件衣裳罷了。”

話音剛落，院外傳來阿七的聲音：“三小姐，馬車已在府門外備好。”

阮月起身開門，晨光正從東方漫過來，給阿七的身影鍍上一層金邊。他依舊是那身玄色勁裝，只是腰間的玉佩換了枚普通的瑪瑙，見阮月出來，他習慣性地低頭行禮，目光卻在觸及那身緋色官服時猛地一頓。

那抹緋色太過鮮亮，像一團跳躍的火焰，撞得他心頭劇震。他從未見過女子穿官服的模樣，更沒想過會是三小姐這般模樣——明明還是那張清麗的臉，可穿上這象征著朝堂威儀的官服，竟讓人不敢直視。

阮月走到他面前，腳步輕緩，官服的下擺掃過地面，發出輕微的聲響。她抬眸看向他，眼底帶著一絲淺淡的笑意：“怎么？看呆了？”

阿七猛地回神，連忙垂首：“屬下失態。”

“你是在疑惑，為何女子能穿官服？”阮月向前一步，聲音壓得低了些，晨光落在她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陰影，“還是在想，女子為何能上朝？”

阿七喉結滾動，低聲道：“屬下不敢妄議。只是……自古朝堂之上，從未有過女子的身影。”

“從未有過，不代表不能有。”阮月的聲音陡然轉冷，像淬了冰，“難道就因為我們是女子，便該困在后院的方寸之地，對著柴米油鹽耗盡一生？難道男子能做的事，女子就注定只能仰望？”她微微揚起，晨光映在她眼中，亮得驚人，“阿七，這世道的規矩，未必就是對的。”

阿七怔怔地看著她，忽然覺得眼前的少女陌生又耀眼。他一直以為三小姐只是個養在深閨的嬌弱千金，卻不知她心里藏著這樣一番驚世駭俗的念頭。那身緋色官服穿在她身上，仿佛不是衣裳的氣度，而是衣裳沾了她的鋒芒。

“屬下……明白了。”阿七低頭應道，聲音里已沒了先前的疑惑。

阮月這才頷首，轉身往府外走去：“走吧。”

雙月連忙跟上，扶著她的手臂快步前行。阿七跟在身后，目光落在那抹緋色的背影上，心里翻涌不止。穿過層層回廊，遠遠就看見府門外停著一輛青帷馬車，車夫正恭敬地候著。

阮月踩著腳凳上了馬車，車簾落下的瞬間，她微微掀起一角，看向天邊的朝霞。那霞光紅得似火，正一點點鋪滿天空，像極了她身上的官服。

馬車緩緩駛動，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規律的聲響。阿七跟在車側，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可腦海里卻反復回放著方才的畫面——晨光中的少女，緋色的官服，還有那句“這世道的規矩，未必就是對的”。

他低頭看了看腰間的瑪瑙佩，又想起昨夜那枚被他悄悄換下的墨玉。那玉佩上的紋路，其實是他當太子的時候不怎么帶的的玉佩。原本以為這位三小姐只是一位嬌弱千金，可現在看來，這位三小姐，遠比他想象的要復雜得多。

馬車在寂靜的街道上前行，遠處傳來更夫打五更的梆子聲，清脆地劃破黎明前的寧靜。阿七握緊腰間的佩刀，目光愈發沉凝。無論前路有什么等著他，他只知道，從這一刻起，事情已經偏離了他的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