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老碼頭像是被墨汁浸透，陰風卷著魚腥氣從江面滾來，吹得廢棄貨倉的木窗吱呀作響。河面泛著詭異的幽光，像是有無數雙眼睛在水下眨動，將漕幫幫眾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投在布滿青苔的石階上。

阮月按住腰間的長劍，指節因用力泛白。她伏在貨倉屋頂的破瓦片上，檐角垂下的蛛網掃過臉頰，帶來一絲黏膩的涼意。身旁的崔婉正屏住呼吸，發間別著的銀簪在月光下偶爾閃過一點冷光——那是她父親生前送的及笄禮，此刻卻沾染著倉頂的塵土。兩人都能聽見彼此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混著遠處漕幫漢子粗魯的號子，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沉江后，一切證據灰飛煙滅。”阮月的聲音壓得極低，氣息拂過崔婉耳邊，帶著她慣用的冷梅香，“這批賬冊要是沒了，河工沿線餓死的百姓，還有崔大人的冤屈，就再也翻不了案了。”她的目光像淬了冰，死死盯著碼頭中央那艘即將裝滿木箱的平底船，船板被箱子壓得咯吱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

崔婉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看見工部郎中鄭鐸正在岸邊焦急踱步。那矮胖的身影在燈籠下晃來晃去，時不時抬手抹一把額頭的汗，明明是涼秋，他卻像浸在熱水里一般，官袍的前襟都濕透了。“他在怕。”崔婉忽然輕笑一聲，指尖捻著那個裝麻痹散的小瓷瓶，瓶身冰涼，“這種人，見了血就軟腳，偏要學人家做臟事。”她側過頭，發梢掃過阮月的手背，“那邊有兩個哨崗，都背著刀，看站姿是練家子，但腳步虛浮，許是喝了酒。”

阮月順著她指的東南角看去，果然見兩個黑影倚在貨箱旁，手里的火把明明滅滅，偶爾傳來含糊的哼唧聲。“太危險，”她按住崔婉正要起身的手腕，掌心的薄繭蹭過對方細膩的皮膚，“太危險，你不能去。”

崔婉卻反手拍開她的手，她晃了晃手里的瓷瓶，塞子拔開一絲縫，一股極淡的異香飄出，“我輕功比你好，這是父親教的。他說，女孩子家，打不過就跑，跑不掉就用巧勁。”話音未落，她已如一片落葉般飄出，裙擺掃過瓦片，竟沒發出一點聲響。

阮月笑了笑，隨即目光寸步不離地跟著那道纖細的身影。崔婉像只夜行的貓，借著貨箱的陰影一步步挪近哨崗，腳下踩著碎木屑也全然不覺。離那兩人還有丈許遠時，她忽然停住，手腕輕揚，瓷瓶里的粉末如細雪般飄出，順著風勢落在兩個哨崗的脖頸上。不過片刻，那兩人便像爛泥般軟倒，手里的火把“咚”地砸在地上，火苗舔了舔干草，又很快熄滅了。

崔婉轉身，對著屋頂的阮月比了個“搞定”的手勢，眼里的得意幾乎要溢出來。

阮月松了口氣，翻身躍下屋頂，落地時悄無聲息。她借著船身的陰影潛至船邊，聽見艙里傳來鄭鐸的聲音：“快點！磨蹭什么！等巡夜的過來，誰都別想活！”她趁機掀開艙門的縫隙鉆了進去，一股霉味撲面而來。艙里堆滿了木箱，她撬開最上面的一口，里面全是泛黃的賬冊和往來信件。最上面那封的信封上，“嚴世蕃鈞鑒”幾個字刺得她眼睛生疼。她快速掃了幾行，指尖因憤怒微微顫抖——河工款三十萬兩，竟被層層克扣，連給民工買粗糧的錢都被貪了去。而信里那句“崔某不識抬舉，已命‘玄夜’處置”，更是讓她心口一緊。崔大人的死，果然不是意外。

“有埋伏！”甲板上突然傳來鄭鐸的驚呼，聲音里帶著哭腔。

阮月猛地沖出船艙，只見崔婉已被五個黑衣人圍住。那些人身形彪悍，手里的刀在月光下閃著寒光。崔婉雖避開了要害，卻已被逼到船舷邊，裙擺被刀劃破了一道口子。“阮月！”她急喊一聲，眼里卻沒半分懼色。

阮月腳尖一點，長劍出鞘，劍光如匹練般橫掃，逼退兩人。崔婉趁機從袖中摸出三枚袖箭，手腕翻轉，“嗖嗖嗖”三聲，又有一人捂著咽喉倒下。

“阮月！你竟還沒死！”鄭鐸不知何時躲到了黑衣人后面，臉色猙獰如惡鬼，“當初讓‘玄夜’去殺你，真是便宜你了！放箭！給我射死她們！”

話音剛落，數十支火箭突然從碼頭暗處射來，船帆瞬間燃起熊熊大火！火舌舔舐著木船，噼啪作響，映得鄭鐸手里那塊玉牌透亮——正是賬冊里提到的，記錄著所有同謀的名單！

“攔住他！”阮月揮劍劈開一支射來的火箭，直沖向鄭鐸，卻被三名高手死死纏住。那些人招招狠辣，顯然是受過專門訓練的死士。

崔婉見狀，突然從腰間抽出一條銀絲長鞭。那鞭子在火光下泛著冷光，鞭梢隱隱發黑——這是她父親留下的兵器，浸過特制的麻藥。“父親說，對付豺狼，不用講規矩！”她嬌喝一聲，長鞭如銀蛇狂舞，“啪”地抽在一名幫眾的腿上，那人頓時慘叫一聲倒地，抽搐不止。

趁這空檔，崔婉飛身撲向鄭鐸：“還我父親命來！”

鄭鐸獰笑一聲：“小賤人找死！”他猛地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寒光直刺崔婉心口！那匕首尖端泛著青黑，顯然喂了毒。

千鈞一發之際，阮月竟不顧背后一名死士的刀砍來，硬生生轉身飛撲過去！“崔婉！”她只來得及喊出這兩個字，匕首已深深刺入她的右肩，鮮血瞬間噴涌而出，染紅了她的半邊衣襟。而她手中的長劍，也同時貫穿了鄭鐸的手掌。

“啊——”鄭鐸慘叫著松開手，玉牌“當啷”一聲掉在甲板上。

“阮將軍！”崔婉接住踉蹌的阮月，指尖觸到那溫熱的血，眼淚瞬間涌了上來，“你怎么這么傻！”她撕下自己的衣襟，胡亂地往阮月肩上纏，卻怎么也止不住血。

鄭鐸趁機想撿起玉牌逃跑，崔婉眼疾手快，長鞭一卷，玉牌便穩穩落入她懷中。“休想！”她死死按住懷中之物，像護住什么稀世珍寶。

“撤！”鄭鐸捂著流血的手，連滾帶爬地喊，“這船要沉了！快跳河！”漕幫眾人見狀，紛紛縱身跳入冰冷的河水，濺起無數水花。燃燒的船只開始緩緩下沉，船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崔婉咬著牙扶起阮月：“撐住！我們上岸！”她半拖半抱地帶著阮月往碼頭走，腳下的船板越來越燙，幾乎要燒穿鞋底。

兩人剛踉蹌著上岸，一隊官兵突然從四面八方涌來，將碼頭團團圍住。為首那人穿著緋紅官袍，面容威嚴，正是刑部尚書方敬堂！他手里的馬鞭直指阮月，眼神冰冷如霜。

“阮月，你勾結罪臣之女，劫掠官船，縱火行兇，該當何罪？”方敬堂的聲音像淬了冰，在夜空中回蕩。

阮月強撐著站直身體，肩上的劇痛讓她眼前發黑，卻依舊朗聲道：“我受陛下之命，查崔大人死的真正原因，現獲鐵證在此！鄭鐸欲沉江滅跡，方尚書此刻帶兵前來，莫非是想殺人滅口，做他的同謀？”她的目光如利劍，直刺方敬堂。

方敬堂臉色瞬間鐵青，眼底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厲聲喝道：“一派胡言！拿下這兩個叛賊！死活不論！”

“放箭！”官兵齊聲吶喊，箭雨如蝗蟲般射來！

崔婉急忙扶著阮月后退，卻沒注意腳下的碎石，小腿突然一陣劇痛——一支箭深深釘入了她的腿中。她踉蹌著跌倒在地，懷里的玉牌硌得她生疼。

眼看官兵就要圍上來，崔婉咬著牙想爬起來，卻發現腿已動彈不得。“阮將軍……”崔婉的聲音帶著哭腔，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不甘。

阮月看著她，突然便想用武功解決他們，正準備起身。

就在這時，河面突然“轟隆”幾聲炸開數道水柱！十余名黑衣人從水中躍出，動作迅捷如魚。為首那人蒙著面，只露出一雙銳利的眼睛，他反手擲出數枚煙霧彈，白色的濃煙瞬間彌漫了整個碼頭。

“走！”那黑衣人聲音低沉，一把拉起阮月，另一個人則背起崔婉，一行人迅速消失在煙霧中。

濃煙里，只留下方敬堂氣急敗壞的怒吼：“追！給我往死里追！她們跑不遠的——”而那艘燃燒的船，已漸漸沉入漆黑的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