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月和阮棠來到云桐閣，雕花木門被推開時帶起一陣輕響，跨過那道朱紅門檻，入眼便是滿閣喧囂——穿長衫的書生聚在窗邊論詩，戴珠釵的婦人圍在桌前說笑，跑堂的伙計肩上搭著白巾，端著托盤在桌椅間靈活穿梭，木屐敲在青石板地上，發出嗒嗒的脆響。阮棠忍不住拽了拽阮月的衣袖，小聲道：“你已經好久沒來了，熟悉一下吧?！比钤曼c點頭，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朝著樓梯口揚了揚下巴：“先上去幫忙，免得大姐忙不過來。”

二人拾級而上，二樓廚房的木窗半開著，飄出陣陣甜香。剛走到門口，就見阮云舒系著靛藍圍裙，正站在灶臺前翻攪鍋里的糖漿，額角沁著細密的汗珠，鬢邊一縷碎發被熱氣熏得微微卷曲。她左手按著案板上的面團，右手握著菜刀，正要往下切，聽見腳步聲回頭，臉上先是一亮，隨即皺起眉：“阿月，你怎么來了？你胳膊上還有傷呢?！?/p>

阮月晃了晃沒受傷的左手，大步走過去搶過菜刀，刀刃在案板上輕快地起落，將剩下的菱角切成勻整的小塊：“放心吧大姐，不過是小傷，大夫早就看過了，已經結疤了。”

阮云舒伸手要去掀她的袖子，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認真：“我不信，空口說白話誰不會？有本事你給我看?！?/p>

阮棠在一旁幫著添柴，聞言笑道：“大姐，阿月真的好了，早上還幫我呢?！?/p>

阮月無奈地撇撇嘴，把菜刀往案板上一放，擼起右邊袖子，露出胳膊上一道淺淡的疤痕：“行行行，給你看不就行了，你看這疤，都快要看不見了。”

阮云舒湊過去仔細瞧了瞧，指尖輕輕碰了碰那處皮膚，確認傷口確實愈合了，才漸漸松了口氣，抬手用圍裙擦了擦汗，嘴角彎起個柔和的弧度：“算你運氣好，沒留太深的印子。”她轉身從竹籃里拿出一碟紅豆沙，推到阮月面前，“那你既然沒事，就幫我做些糕點吧，餡料我已經拌好了，你揉面蒸制就行?！?/p>

“保證完成任務！”阮月學著戲文里的模樣，把右手握拳抵在腦門上，身子還故意挺得筆直。阮云舒被她逗得笑出聲，眼角的細紋都染上暖意，搖著頭轉回身去處理鍋里的糖漿，木鏟碰撞鐵鍋，發出叮叮當當的輕響。阮棠則搬了個小板凳坐在旁邊，幫著摘去桂花里的細梗，金黃的花瓣落滿竹篩，香氣清清淡淡地漫了滿室。

窗外的太陽漸漸升高，起初照在窗臺上的光斑移到了地面，又慢慢爬上灶臺。樓下的喧囂不知何時淡了下去，跑堂伙計的吆喝聲變得稀疏，偶爾有客人推門離開，風鈴在門楣上叮鈴輕響。阮月把最后一籠糕點放進蒸籠，拍了拍手上的面粉，朝樓下望了一眼：“這會子倒冷清了，剛才還跟集市似的。”

阮云舒端著剛熬好的杏仁茶過來，給三人各倒了一碗：“午時客人大多回家吃飯了，咱們也歇口氣?！彼崎_蒸籠蓋子，一股白汽騰起，裹著甜香撲面而來，里面躺著一排排粉色的桃花餅，表面撒著小小的桃花，瞧著就讓人食指大動。

歇了約莫一刻鐘，阮云舒從櫥柜里端出個青瓷盤，里面擺著幾塊新做的梅花酥，酥皮層層疊疊，捏成精巧的五瓣花形，花心還點了點胭脂紅。她把盤子往桌上一放，眼里帶著幾分期待，指尖輕輕敲著桌面：“這是我新研發的，加了點玫瑰醬，你們嘗嘗看。”

阮月和阮棠立刻各拿起一塊，剛咬下一口，酥皮就簌簌地掉在盤子里。阮月瞇起眼睛，細細品了品，嘴角立刻揚到耳根：“不愧是大姐，這梅花酥外酥里軟，玫瑰醬甜得剛好，一點都不膩，比上次的綠豆酥還要好吃！”

阮棠嘴里塞得滿滿的，含混不清地附和：“嗯嗯嗯，要是進宮當御廚，肯定能得娘娘們喜歡！”

阮云舒被她們夸得臉頰微紅，伸手敲了敲阮棠的額頭：“就你們嘴甜，快些吃，吃完了幫我把下午要用的糯米泡上?！闭f著自己也拿起一塊，輕輕咬了一小口，目光落在窗外，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噙著淺淺的笑意。

與此同時，阮府主廳里，阮烈正坐在主位上，手里轉著個茶盞，目光落在對面的葉鳳君身上。葉鳳君穿著白色冬襖，手里捏著塊素色帕子，說話時聲音溫溫婉婉的，帶著幾分客氣：“兄長也知道，紀兒今年要參加春闈，家里那處宅子挨著街市，日日吵得慌，實在靜不下心讀書。想著阮府這邊清靜，便厚著臉皮來叨擾幾日?！?/p>

她身旁的少年葉紀之立刻起身作揖，青布長衫的袖子隨動作揚起個弧度：“還請舅父成全，甥兒定當專心攻讀，絕不讓舅父失望?！?/p>

阮烈放下茶盞，哈哈大笑起來，抬手拍了拍葉紀之的肩膀：“你這孩子，跟舅父還客氣什么？既然是為了科考，住下便是。正好阿月那丫頭平日里也愛讀些書，讓她給你講講題，相互有個照應?！?/p>

葉鳳君連忙起身道謝，帕子在指間輕輕絞了絞：“那可太謝謝兄長了，有阿月幫忙，我也能放心些。”

幾人又說了些家常，葉鳳君起身要去看安排好的院子，臨走前特意回頭叮囑女兒：“葉怡，你在這兒可要安分些，紀兒讀書要緊，你千萬別去打擾他，知道嗎？”

葉怡站在廊下，手里捏著根垂落的紫藤花，花瓣被她捻得皺巴巴的。聽見母親的話，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眼皮都沒抬一下。

葉鳳君蹙了蹙眉，還想說些什么，卻被葉紀之拉了拉袖子：“娘，咱們先去看院子吧，我還想早點收拾好書房呢?！彼@才作罷，轉身和葉紀之并肩往前走，兩人邊走邊說著功課，腳步聲漸漸遠了。

葉怡依舊站在原地，望著地上的花影發怔。廊下的青石板被太陽曬得發燙，她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腿有些麻，才抬腳往前走。她低著頭，腦子里還在想方才母親對弟弟的柔聲細語，壓根沒看路，只聽“咚”的一聲悶響，額頭結結實實地撞在了廊柱上。

她踉蹌著后退兩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疼得眼冒金星，眼淚差點涌出來。下意識想喊“娘”，可抬頭望去，庭院里空蕩蕩的，母親和弟弟早就沒了蹤影，只有風吹過紫藤架，葉子沙沙作響，像是在偷偷笑話她。

葉怡咬著下唇，把涌到眼眶的淚意憋了回去，臉上的神情比剛才更冷了幾分，連帶著周遭的空氣都像是降了溫。她正撐著地面想站起來，忽然眼前伸出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干干凈凈，腰帶上搭著塊月白的玉牌，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

葉怡愣住了，順著那雙手往上看——來人穿著件白衫，領口繡著云紋，墨發用一根玉簪束著，額前幾縷發絲垂落，襯得眉眼愈發清俊。他的睫毛很長，垂眸看過來時，像是有蝶翼輕輕顫動，嘴角噙著一抹淺淡的笑意，溫和得像春日里的風。

葉怡看得有些出神，連額角的疼都忘了，直到對方輕輕喚了兩聲“姑娘，姑娘”，她才猛地回過神，臉頰“騰”地一下紅了。

她慌忙搭上那雙手，借著力氣站起身，手指不小心碰到對方的掌心，溫熱的觸感讓她心頭一跳，連忙縮回手，低著頭拍著裙擺上的塵土，聲音細若蚊蚋：“謝謝……謝謝你。”

“舉手之勞?！蹦凶拥穆曇粝袂迦鬟^石澗，帶著幾分悅耳的磁性，“姑娘若是沒事，在下就先告辭了?！?/p>

他說著便轉身要走，寬大的袖子在風中輕輕揚起，像極了振翅欲飛的鳥。

“等一下！”葉怡不知哪來的勇氣，突然喊出聲。

男子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眼里帶著一絲疑惑：“姑娘還有事？”

葉怡攥緊了裙擺，指尖都泛白了，好半天才鼓起勇氣問：“你……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微微一怔，隨即笑了起來，眼角的紋路彎成好看的弧度：“我沒有大名，只有一個小字，叫阿七?！?/p>

說完，他朝葉怡略一點頭，轉身順著回廊走遠了。青石板上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只留下一縷淡淡的松木香。

葉怡站在原地，望著他遠去的方向，嘴里反復念著：“阿七……阿七……”她抬手摸了摸撞疼的額頭，那里明明還在隱隱作痛，可嘴角卻忍不住微微上揚，心里像是有什么東西悄悄發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