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序安的指尖離葉怡的衣袖不過半寸,手腕突然被一股力道攥住。
“太子殿下,”她將葉怡往身后拉了拉,自己往前站了半步,擋在葉怡身前,鬢角的碎發被夜風吹得有些亂,眼神卻亮得很,“大庭廣眾之下拉著陌生姑娘的手,傳出去怕是要壞了殿下的名聲。”
江序安的手僵在半空,看清來人時挑了挑眉,慢悠悠收回手攏在袖中:“原來是阮將軍。這燈會熱鬧,孤來瞧瞧,倒是沒想到能在這兒碰見你。”他目光掃過阮月身后的葉怡,姑娘家垂著眼,長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看著倒是文靜得很。
阮月扯了扯嘴角,語氣聽不出情緒:“殿下能來,臣自然也能來。”她側過身,將葉怡擋得更嚴實了些,“這是臣的朋友,怕生得很,就不打擾殿下賞燈了。”
江序安笑了笑,也不糾纏,擺了擺手:“既然是阮將軍的朋友,那孤就不多留了。”說罷,帶著身后的隨從轉身往橋的另一頭去,路過燈籠時,紅光映在他臉上,那笑容看著總讓人覺得不真切。
直到江序安的身影徹底消失在人流里,阮月才松了口氣,猛地轉過身來。她雙手搭在葉怡肩上,指腹因為用力微微泛白,眼神里滿是急切:“你有沒有事?他有沒有碰你?”
葉怡搖搖頭,聲音輕輕的:“沒有,他就說了兩句話。”她抬起頭,眼眶有點紅,大概是剛才嚇著了,“表姐,我沒事。”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阮月拍了拍她的胳膊,指尖還在發顫,她拉著葉怡的手就往橋下走,腳步快得很,“我們先去找阿七,找到就趕緊回府,這地方不能待了。”
橋上人多,燈籠晃得人眼暈。阮月緊緊攥著葉怡的手,生怕走散了,兩人穿過提著兔子燈的孩童,繞過賣糖畫的小攤,走了好一會兒,才看見橋尾那棵老槐樹下的阿七。
阿七正踮著腳往這邊望,手里還攥著個阮月買的兔子燈,看見阮月,連忙快點跑過來:“小姐,剛夫人派來的人說,讓咱們趕緊回府呢。”
阮月點點頭,夜風掀起她的衣擺,她抬手理了理:“你去備馬車,我們在這兒等你。”
“是。”阿七恭恭敬敬行了個禮,轉身就往街尾跑,燈籠的光暈里,他的身影很快就縮成了個小黑點。
葉怡看著阿七跑遠的方向,輕聲道:“表姐,剛才太子……”
“別理他。”阮月打斷她,語氣沉了沉,“他跟你說什么了?”
葉怡捏了捏衣袖:“沒什么,不小心碰到撞到了他。”
阮月皺起眉,指尖在葉怡手背上輕輕拍了拍:“表妹,他要是敢威脅你,或者說些奇怪的話,你一定要跟我說,聽見沒?這宮里的人,心思多著呢。”
葉怡點點頭,剛想說“知道了”,就聽見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阿七駕著馬車停在路邊,車簾被風吹得掀開一角,他從車夫座上跳下來,對著兩人躬身:“小姐,馬車備好了。”
“嗯。”阮月應了一聲,扶著葉怡的胳膊上了馬車。
車簾落下,隔絕了外面的喧囂。車廂里點著一盞小小的琉璃燈,光線下能看見阮月指尖無意識地敲著膝蓋,葉怡則望著車壁上晃動的燈影,兩人誰都沒說話。車輪碾過石板路,發出轱轆轱轆的聲響,把沉默拉得老長。
回到阮府時,已經是亥時。府里的燈籠都亮著,林絮正站在正廳門口張望,看見馬車停下,連忙迎上來:“阿月,你可回來了,我讓廚房……”
話還沒說完,就見阮月就快步往里走,只撂下一句“我先回房”,身影就消失在回廊拐角。林絮愣了愣,轉頭看向葉怡,葉怡搖了搖頭,輕聲道:“絮姨,表姐就是有點累了。”
阮月幾乎是沖進自己院子的,推開房門時帶起一陣風,把桌上的燭火吹得晃了晃。她轉身關上門,背靠著門板喘了兩口氣,對著里間喊:“冬柔!”
冬柔提前回來了,覺得無聊便坐在窗邊納鞋底,聽見聲音連忙放下針線站起來,手里的頂針還別在衣襟上:“小姐,怎么了?”
“筆墨!”阮月走到書桌前,指節在桌面上敲了敲,“快,我要寫封信。”
冬柔連忙取來筆墨紙硯,研好墨遞過去。阮月拿起筆,筆尖在硯臺里蘸了蘸,手腕懸在紙上,眉頭卻皺了起來。她想起江序安剛才的眼神,那笑意底下藏著的東西讓她心里發慌,又想到葉怡紅著的眼眶,筆尖猛地落在紙上,墨汁暈開一個小點。
她深吸一口氣,筆走龍蛇地寫起來,寫兩句就停一停,仿佛在斟酌字眼,寫完又把信紙拎起來晾了晾,仔細疊成小方塊塞進信封,用火漆封了口。
“你現在就把這封信送到貴妃宮里去。”阮月把信封遞給冬柔,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記住,一定要親手交給貴妃娘娘,路上別讓人看見了。”
冬柔接過信封揣進懷里,鄭重地點頭:“小姐放心,奴婢知道分寸。”她福了福身,轉身輕輕推開房門,像一片葉子似的融進了夜色里。
房門關上的剎那,阮月走到窗邊,推開半扇窗。夜風帶著草木的氣息涌進來,吹得她鬢角的發絲飄起來。天上的星星稀稀拉拉的,她望著最亮的那顆星,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窗沿,嘴角慢慢勾起一點弧度,眼里卻沒什么笑意。
皇宮里,寧歌剛卸了釵環,正由宮女伺候著解腰帶。她今日穿了件藕荷色的長衫,領口繡著纏枝蓮,頭發松松挽著,看著比平日里多了幾分柔和。
“娘娘,該洗漱了。”貼身宮女正說著,書雨突然從外面走進來,對著寧歌使了個眼色。寧歌心里一動,揮了揮手:“你們都下去吧,我跟書雨說幾句話。”
宮女們魚貫而出,房門被輕輕帶上。書雨快步走到寧歌面前,從袖中掏出個小小的信封:“娘娘,阮將軍讓人送來的。”
寧歌接過信封,指尖捻著火漆看了看,認出是阮月常用的那個紋樣,才拆開信紙。借著燭火看完上面的字,她原本舒展的眉頭一點點蹙起來,指尖捏著信紙的邊角,力道大得幾乎要把紙捏破。
“太子?”她低聲自語,把信紙湊到燭火上。火苗舔舐著紙張,很快就把那幾行字燒成了灰燼,她抬手攏了攏火,看著灰燼飄落在地上,眼神冷了冷。
書雨站在一旁,見她臉色不好,輕聲道:“娘娘,要不要奴婢去查查今日太子在外面做了什么?”
寧歌搖搖頭,重新坐下,拿起梳子慢慢梳著頭發:“不用,等明日阮月來了再說。她既然讓我盯緊太子,怕是發現了什么。”梳子劃過青絲,發出沙沙的聲響,她望著銅鏡里自己的倒影,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這阮月,倒是越來越像一個人了。”
第二日天還沒亮,阮月就起身了。她換上一身緋紅色的官服,腰間束著玉帶,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戴上官帽時,鏡里的人眉眼銳利,全然沒了昨日在燈會上的急躁。
“小姐,早飯備好了。”冬柔端著托盤走進來,看見她這副模樣,忍不住道,“您今日起得真早。”
“嗯,早朝不能遲到。”阮月接過她遞來的帕子擦了擦手,拿起一個肉包咬了一口,眼睛卻盯著桌上的沙漏,“吃完還要去宮里,事情多著呢。”
她吃得很快,放下筷子時,外面傳來更夫打五更的梆子聲。阮月站起身,理了理官服的下擺:“走吧。”
早朝的鐘鼓聲在皇宮里回蕩時,文武百官已經站在了青鸞殿。阮月站在武將列里,身姿筆挺,目光平視著前方,仿佛昨晚的事從未發生過。直到皇帝的聲音響起,問她想要什么賞賜,她才往前邁了一步,撩袍跪下。
“臣叩謝陛下。”她的聲音清亮,在大殿里回蕩,“臣別無所求,只希望陛下能在玉京建幾所學堂,讓尋常百姓家的孩子也能讀書識字。”
這話一出,站在前面的幾個老臣忍不住回頭看她,眼里滿是詫異。誰不知道阮家世代為官或將,家底豐厚,多少人盼著的金銀珠寶、良田美宅,她居然只要幾所學堂?
皇帝也愣了愣,隨即笑起來,聲音里帶著贊許:“哦?阮愛卿為何會有這個想法?”
阮月低著頭,語氣誠懇:“陛下,百姓們能識字,才能知禮儀、明是非,這天下才能更安穩。而且由陛下出面建學堂,百姓們定會感念陛下的恩德,這比任何賞賜都讓臣心服。”
皇帝被她說得龍顏大悅,拍了拍龍椅的扶手:“好!說得好!朕明日就下旨,讓工部著手去辦,一定要把學堂建得漂漂亮亮的!”
“陛下圣明!”滿朝文武齊聲喊道,聲音震得梁上的灰塵都落下來幾點。
早朝結束后,官員們三三兩兩地往外走,有人湊過來跟阮月道賀,她都只是淡淡應著,腳步卻沒停,徑直往后宮的方向走去。
寧歌的寢殿在御花園旁邊,門口種著幾株玉蘭,此時開得正盛。書雨早已等在門口,看見阮月來了,連忙迎上去:“阮將軍,娘娘在里面等您呢。”
阮月點點頭,跟著書雨走進殿內。剛繞過屏風,就看見寧歌正坐在窗邊喝茶,青瓷茶杯被她捏在手里,裊裊的熱氣模糊了她的眉眼。聽見腳步聲,她抬起頭,看見阮月進來,嘴角瞬間綻開一個笑:“你可算來了,我這茶都要涼了。”
阮月走到她對面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剛喝了一口,就被寧歌的話逗笑了:“你這端莊樣子,要是被當年爬樹掏鳥窩的你看見了,準得嚇一跳。”
寧歌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伸手從桌下的匣子里拿出一張紙,推到她面前:“給你看這個。”
紙上畫著幾處宅院的位置,旁邊還標注著時辰,墨跡新鮮,顯然是剛寫好不久。阮月拿起紙,指尖點著其中一處:“他昨日申時去了柳巷?”
“可不是嘛。”寧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語氣帶著嘲諷,“還換了身便服,帶著兩個隨從,在‘醉春樓’待了快一個時辰才出來。”
阮月把紙往桌上一拍,嗤笑一聲:“果然是招花惹草的性子。”
“你以為就這些?”寧歌挑眉,又從匣子里拿出一張紙,“他前幾日還去了城西的別院,聽說帶了個姑娘進去,直到天黑才出來。”
阮月的手指在紙上劃著,眉頭越皺越緊:“這么說來,三皇子那邊……”
“三皇子倒是安分,每日要么在府里看書,要么去國子監,陛下前幾日還夸他穩重呢。”寧歌靠在椅背上,手指輕輕敲著桌面,“可皇后那邊你也知道,她母族勢力大,就算知道太子這些事,也能壓下去。”
阮月沉默了片刻,突然抬起頭,眼里閃著光:“那要是壓不下去呢?”
寧歌看著她,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相同的東西。寧歌放下茶杯,身體往前傾了傾:“你想怎么做?”
“我要去見三皇子。”阮月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有些話,該當面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