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陽光,像熔化的黃金,潑灑在雜亂破敗的街巷。那光線太過灼烈,刺得男孩習慣陰影的雙眼陣陣生疼,細長的銀灰色睫毛微微顫抖。然而,他的目光卻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固執地鎖在不遠處那個小小的身影上,未曾移開分毫。
“呼……呼……”細弱得幾乎被風吹散的喘息聲傳來。一個橘發的女孩倒伏在塵土里,小小的身體因脫力而微微抽搐。她似乎全然不知身側有人,所有的力氣都用來對抗那沉重的黑暗,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耗盡生命的最后一絲微光,搖搖欲墜,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熄滅。
市丸銀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被她攫住心神。那抹橘色,在慘淡的貧民窟背景中,竟像一小簇跳躍的火焰,倔強地燃燒著。明明連站立的力氣都已抽空,她卻仍徒勞地用手肘撐著地面,試圖抬起沉重的頭顱,再次邁動無力的雙腿。一種從未有過的光芒,從那小小的、瀕臨崩潰的身體里透出來——那是野草穿透石縫般的堅韌,是絕境中不肯低頭的高傲靈魂。如此美麗,如此耀眼,刺痛了他的眼睛,也灼燙了他的心。
這排街區,是流魂街更深處被遺忘的角落,是野狗的巢穴,也是人性的荒原。空氣里常年彌漫著腐爛食物、污物和隱隱的血腥氣。在這里,生存的意志從不缺乏,卻扭曲變形,滋生出最原始的掠奪本能。強者如鬣狗般撕咬弱者,孩童用偷竊維系呼吸,成人則以暴力明搶。為了一口餿飯、一瓢臟水,人們可以毫不猶豫地扭打在一起,直至同歸塵土。他們活著,用盡一切卑劣與狠厲,如同在泥沼中打滾、啃食腐肉的野狗,只為多喘一口氣。
銀發男孩無意識地邁開腳步,踏過坑洼不平、積滿穢物的路面。女孩的面容在他眼中逐漸清晰:蒼白如紙的臉頰沾染著灰土,幾縷汗濕的橘發黏在額角,嘴唇因失水和虛弱而干裂。最令人心悸的是那雙眼睛,曾經的光彩正被渾濁的灰翳一點點吞噬。
好美。
這是他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純粹得不帶一絲雜質。
然而這贊嘆瞬間被另一種情緒覆蓋。因為他清晰地看見,在她漸漸渙散的瞳孔深處,映出了自己的模樣:一個同樣瘦小、穿著沾滿污垢與深褐色干涸血跡的破舊藍衣的身影——一個卑微、骯臟、雙手染血的……同類。
他下意識地掩了掩衣襟上那片刺目的暗紅,那是七天前“清理”一個不長眼的家伙時留下的紀念。在這片弱肉強食的叢林,他找到的“工作”就是清除那些徒有其表、從骨子里爛透的渣滓。死亡,是這里唯一有效的凈化劑。正義?夢想?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早已被生存的塵埃掩埋。他揮刀,不過是為了活下去,僅此而已。殺人,也不過是活下去的手段,有何不可?
但此刻走向她,卻毫無目的,沒有算計,沒有利益。這種純粹的、近乎本能的靠近,讓習慣了在黑暗中游走的銀發男孩感到一種陌生的慌亂。他殺過許多人,但歸根結底,他也只是個孩子。夕陽的余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懷里緊緊抱著剛用“工作”換來的紙包,里面是幾枚珍貴的干柿子,表皮皺縮,透著深沉的橘紅。
女孩渙散的目光似乎被什么吸引,艱難地移動著。銀順著她的視線低頭,落在了自己懷中的紙包上。
原來,她是餓了啊。
“喏,吃吧。”市丸銀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他從紙包里挑出一枚最大、色澤最飽滿的干柿子,小心地遞到她面前。看著少女眼中掠過的一絲遲疑和警惕,他連忙補充,語氣刻意放輕松了些,“你餓了吧?這個很甜。”
“……謝……謝……”聲音微弱得如同嘆息,卻意外地清亮,像風拂過殘破的風鈴,落在他耳中。
“干柿子。”他簡短地回答,目光緊鎖著她。少女遲緩地伸出顫抖的手,接過那枚小小的果實,仿佛捧著一件易碎的珍寶。她小口地、極其緩慢地咬下一角,動作卻忽然停滯。
“不合口味嗎?那就只好將就一下了……”看著她僵住的動作,銀的心莫名地揪緊,一股陌生的歉意涌上心頭,讓他脫口而出。
“不……很好吃。”少女的聲音里帶著難以置信的微顫。大概是久違的食物喚醒了身體的本能,她不再猶豫,小口卻迅速地吃掉了整個柿子,唇邊沾上了一點甜蜜的碎屑。
“是嗎?這是我最愛吃的呢~”市丸銀習慣性地揚起嘴角,那弧度彎彎,像月牙。一種奇異的暖流,帶著清甜的滋味,悄然淌過心田,熨帖了所有的棱角。夕陽的金粉落在他銀色的發梢和微紅的耳廓上,他自己卻渾然不覺。
“既然會感覺到肚子餓,那么你也有那種能力吧。我叫市丸銀,請多指教。”他試圖用話題掩飾自己陌生的情緒。
“銀……好奇怪的名字。”少女——松本亂菊,跌跌撞撞地試圖站起來。話音未落,身體便是一個劇烈的趔趄,眼看就要再次栽倒。市丸銀幾乎是本能地搶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她單薄的身體。懷里的紙包因這突然的動作而傾斜,幾枚干柿子滾落在塵土里。然而此刻,他卻完全顧不上心疼。“抱歉……我叫松本亂菊。”她靠在他并不寬闊的肩膀上,低聲說。
“真是很好聽的名字呢……”銀扶穩她,感受著手臂上傳來的微弱重量和體溫,“對了,亂菊的家在哪里呢?我送你回去吧。”
“……我……”松本亂菊的聲音低了下去,頭也深深埋下,橘色的發絲遮住了她的表情。銀的心微微一沉,一種不好的預感彌漫開來。
“我沒有家。”她終于說出口,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卻重重砸在地上。
果然如此……銀幾不可察地皺了下眉頭。“那么,”他幾乎是未經思索地開口,試圖驅散那瞬間籠罩她的巨大悲傷,甚至忘記了自己也近乎無家可歸的事實,“如果亂菊不介意,就到我的家去吧。”
“不用了。”松本亂菊抬起頭,努力擠出一個笑容。那笑容像初綻便被霜打的花,帶著一絲勉強的弧度,眼底深處卻盛滿了苦澀和無依的迷茫。
“其實……也沒什么麻煩的。”他小聲嘟囔著,帶著點孩子氣的固執。亂菊愣住了,那雙因進食而恢復了些許神采的琥珀色眼眸,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他,仿佛要將他看進心底。“我的家里也只有我一個人,反正亂菊也是一個人啊,干脆一起住好了。”他迎著她的目光,說出了更清晰的邀請。
“……可以嗎?”這一次,她沒有再拒絕。那聲音里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又蘊含著無法言說的渴望。她太孤獨了,像漂泊了太久的船,太渴望一個能呼喚她名字、能讓她停泊的港灣。
“當然!”銀的笑容終于透出真切的明亮,像撥開烏云的陽光。他輕輕調整了一下懷里所剩不多的干柿子,騰出一只手,毫不猶豫地、堅定地牽起了松本亂菊微涼而纖細的手。“不過亂菊可不能嫌人家的家寒酸哦~”
“對了,我還不知道亂菊喜歡吃的東西呢。”銀邊走邊側頭問道,夕陽將兩人依偎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那個時候松本亂菊沒有回答,只是任由他牽著,感受著掌心傳來的、屬于另一個生命的微溫與力量。這個問題便這樣消散在晚風中。只是在許多年后,當昔日的市丸銀已成為高踞云端的三番隊隊長時,偶然一次與副隊長吉良伊鶴的閑談中,他才恍然得知,她最喜歡的食物,原來就是當年那枚沾著塵土的、皺巴巴的干柿子。
兩個小小的身影,在夕陽熔金的余暉里,一前一后,確切地說,是他牽引著她,緩慢地行走在荒涼破敗的街道上。亂菊的目光追隨著身前那個并不高大卻異常堅定的背影,感受著掌心相貼處傳遞來的、源源不斷的暖意,以及那單薄肩膀所承載的、令人心安的重量。她微微揚起嘴角,疲憊的身體仿佛注入了新的力量。此刻,目的地是哪里,路途有多遙遠,她都不在乎了。只要能這樣被他牽著,跟在他的身邊,哪怕走向世界的盡頭,她也無怨無悔。(多少年后她才痛徹心扉地領悟,原來追逐他的背影竟是那般艱難與絕望。那個“只想跟在身后”的卑微愿望,早已化為無法掙脫的夢魘。她終于明白自己錯了,錯得離譜。她想要的,從來就不是卑微的追隨,而是能與他并肩而立,十指緊扣,在每一個相似的夕陽里,走向沒有盡頭的永恒旅程……)
彼時的市丸銀,自然無從知曉此刻松本亂菊心中翻涌的暖流與依賴,更無法預見多年后她痛徹心扉的領悟。此時此刻,他只是本能地想要抓緊這只微涼的手,帶著她向前走,逃離這片荒蕪,以至于他完全忘記了自己根本連一個能勉強稱之為“家”的棲身之所都沒有。
如果時光有仁慈的瞬間,肯為誰駐足停留,那么必定是此刻——在這個一切尚未被命運巨輪碾碎、他與她的故事剛剛翻開扉頁的時刻。那個沒有沉重的過往,沒有猜疑的陰霾,沒有背叛的利刃,沒有離別的悲傷,只有掌心相貼的溫度和夕陽下相依相偎的剪影……一切都純粹得如同初生的新月。
不知走了多久,暮色四合,天邊僅剩最后一抹暗紅。當市丸銀幾乎要因自己的承諾而感到窘迫時,一個荒廢已久的小屋出現在視野盡頭。殘破的木板墻歪斜著,屋頂的茅草被風吹得七零八落,露出朽爛的椽子,像一具風燭殘年的骨架。門板半耷拉著,結滿了蛛網和厚厚的灰塵。他第一次,在心底對那個從未相信過的神明,生出一絲近乎荒謬的感激。身邊的亂菊早已體力透支,腳步虛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他停下腳步,擔憂地看了看身后臉色蒼白、幾乎全靠他支撐才能站立的女孩,又望向那破敗不堪的棲身之所。
“到了喲~亂菊。”市丸銀的聲音帶著刻意的輕快。無論這房子是否有主,他都不在乎了。他不能讓這個信任他的女孩再跟著他漫無目的地流浪下去。他當然不知道,從她將手放入他掌心的那一刻起,她便已決心追隨他到天涯海角。如果他知道這份沉甸甸的、無怨無悔的托付,或許后來的命運,真的會有所不同。
“這……就是銀的家嗎?”松本亂菊的氣息急促而微弱,但那雙琥珀色的眼眸卻驟然被點亮,閃爍著激動和難以言喻的憧憬光芒,仿佛眼前不是廢墟,而是宮殿。
“哎?……啊,是喲~”市丸銀面不改色地撒著謊,臉上掛著慣常的微笑,心底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和愧疚。找了這么久,只有這樣破敗不堪的所在……用來安頓她,實在太過委屈。
“真好呢……”女孩的聲音里充滿了真誠的羨慕和滿足,仿佛擁有了全世界。看著她眼中純粹的喜悅,銀喉頭微哽,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走近了看,小屋更顯殘破。歪斜的木門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屋頂漏洞百出,腐朽的木頭散發著潮濕霉爛的氣息。月光初升,慘淡的光線透過破洞,在地面積塵上投下斑駁的光斑。這絕非人住的地方,難怪被遺棄。
“雖然看起來很破舊,但是……”松本亂菊高興地、輕輕地扯了扯市丸銀的衣袖,臉上綻放出明媚的笑容,“這是我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看到‘家’!”
“你之前……到底是怎么過的……”銀被她的反應深深觸動,聲音低沉下去,任由她拽著自己的衣袖。
“……我沒有家,一直在流浪。”松本亂菊的語氣平靜,甚至帶著一種奇異的釋然,臉上洋溢著純粹的、對新生的喜悅,仿佛過去的苦難都被這扇破門隔絕在外。
市丸銀沉默著,只是更緊地握住了她的手。他緩緩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簌簌落灰的破門。沒有言語,他牽著她,小心翼翼地跨過門檻,踏入這片屬于他們的、布滿塵埃的方寸之地。然后,他松開她的手,立刻開始忙碌起來,卷起袖子,尋找一切可用的東西打掃。
“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灰塵呢?”松本坐在唯一一張勉強立著的、布滿污跡的矮桌邊,看著銀發少年敏捷而專注地穿梭在狹小的空間里,拂去厚厚的積塵,歸攏散落的雜物。
“因為……我不常住這里的。”銀回頭,對她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月光落在他沾了灰塵卻依然明亮的銀發上。他從未如此迫切地想要為一個人營造一個哪怕只是稍微干凈、溫暖一點的角落。
“銀,”過了一會兒,松本細微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確定的輕顫,如同怕驚擾了什么,“我真的……可以住在你的家里嗎?”
“恩,可以喲。”市丸銀停下手中的動作,走到她面前,俯下身,讓自己的視線與她齊平,認真地回答。他那雙總是瞇著的、讓人看不透情緒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著她的身影。
亂菊,只要你愿意,想住多久都沒關系哦。他一邊笑著,一邊看著面前女孩突然僵直的身體。他的額頭幾乎要碰到她的額頭,松本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溫熱的呼吸拂過自己的臉頰,還有那隔著薄薄衣料傳來的、年輕而有力的心跳。
我似乎……喜歡上你了……
這句滾燙的話語在喉間反復徘徊,終究未能出口。他其實并不太懂“喜歡”的確切含義,只是本能地、強烈地渴望能與她在一起,一直這樣下去。市丸銀的嘴角彎起一個溫柔的弧度,隨即又染上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他直起身,繼續投入清理的工作。而松本亂菊,則呆呆地僵在原地,臉頰滾燙,心如擂鼓,直到小屋被打理出幾分整潔的模樣,月光清冷地灑滿一室,她才仿佛從一場迷夢中緩緩蘇醒。
很多時候,幸福其實就棲息在咫尺之遙的枝頭,觸手可及。只是站在樹下仰望的人,常常被自身的怯懦或命運的迷霧所困,失去了伸出手的勇氣,也失去了輕輕觸碰那個名為“愛”的、光華流轉卻脆弱易碎的世界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