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的言情小说推荐_女生小说在线阅读 – 潇湘书院

首頁在歷史的線頭上

第3章豆餅賣身契

意識是一片沉重的、冰冷的沼澤,林晚在其中艱難跋涉。每一次試圖掙扎,都被無形的爛泥死死拖拽,拽向更深的黑暗。那撕裂靈魂的高頻蜂鳴和探照燈慘白的光柱,像是沼澤深處閃爍的鬼火,是她沉淪前最后的記憶烙印。

不知過了多久,一股濃烈到近乎實質的、混合著霉爛和土腥的氣味,像一把粗糙的刷子,硬生生將她的意識從沼澤里刷醒。不是觀音土那種純粹的礦物腥氣,而是一種更復雜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腐敗的豆類發酵后的酸腐味道。

她猛地睜開眼。

視線所及,依舊是那片熟悉的、壓抑的昏黃。油燈的火苗在渾濁的空氣里無力地跳動,將幾個佝僂的人影投射在斑駁的土墻上,如同掙扎的鬼魅。她還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上蓋著一床硬邦邦、散發著同樣霉味的破舊棉被。

腳上的劇痛依舊,但似乎被一種更深沉的麻木所包裹,每一次心跳,都像隔著厚厚的棉花,沉悶地敲擊著早已潰爛的傷口。昨夜在冰冷泥地上爬行的記憶碎片涌上心頭——探照燈、吊著的人影、刺骨的寒風和膝蓋磕在凍土上的劇痛……

“醒了?”

母親周玉芬嘶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正背對著林晚,蹲在地上,借著微弱的燈光,用一種近乎虔誠的姿勢,仔細地擺弄著什么。她身邊,是同樣蹲著的、顯得瘦小怯懦的弟弟陳巖。

林晚掙扎著想撐起半個身子,卻發現渾身酸痛得像被拆散了重組一般,尤其是膝蓋,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讓她倒抽一口冷氣。

“別動!”周玉芬頭也不回地呵斥,聲音里沒有關心,只有一種被驚擾了重要儀式的煩躁。“昨晚發瘋,半夜爬出去,要不是鄰家三嬸起夜瞧見,你這會兒早和你爹一樣凍死在外面成一根冰棍了!嫌命長是不是?!”

“我爹?!凍死了?”林晚猛地撐起身子,近乎絕望!

周玉芬努力努嘴,林晚順著看向角落,是一張破布簾子。

林晚正要過去查看,周玉芬掃了她一眼,順勢越過林晚,投向門口,仿佛在等待著什么決定命運的審判。

這時,林晚才看清她們母子二人在守護的東西。

就在堂屋中央的地面上,整整齊齊地碼放著五摞黑褐色的、圓餅狀的東西。每一塊都有臉盆大小,厚約三指,表面粗糙不平,布滿了壓榨后留下的雜亂紋理。顏色是深沉的、毫無生氣的土褐色,邊緣處還泛著星星點點的、類似霉斑的青綠色。

那股濃烈的、酸腐的霉味,正是從這些圓餅上傳來的。

豆餅。

林晚的腦子里瞬間跳出這個詞。在現代,這是喂養牲畜的飼料。但在1946年的饑荒里,這東西,是硬通貨,是能換命的寶貝。

而此刻,它出現在自家的堂屋里,數量如此之多,只有一個解釋。

“張……張家來人了?”林晚的聲音干澀得像是被砂紙磨過,每一個字都帶著顫抖。

周玉芬沒有回答,只是緊張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重新轉過去,用那雙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小心翼翼地拂去一塊豆餅上沾染的塵土,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撫摸一件稀世珍寶。

“一百斤。”她像是對自己,又像是對滿屋鬼魅的影子喃喃自語,“足足一百斤……省著點吃,能讓你爹和你哥他們,熬過這個冬天……”

一百斤豆餅。

一個十六歲少女的賣身價。

林晚的胃里猛地一陣翻攪。那不是饑餓,也不是觀音土殘留的絞痛,而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惡心和屈辱。她看著那堆散發著霉味的豆餅,看著母親近乎癡迷的側臉,看著弟弟陳巖眼中流露出的、與年齡不符的恐懼和麻木。

嗡——!

那股熟悉的、來自另一個時空的幻覺,毫無預兆地襲來。

眼前昏黃的油燈光暈開始扭曲、旋轉,土墻和人影在視線里變得模糊。那股濃烈的豆餅霉味,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攪動,在空氣中發生著奇妙的化學反應。酸腐的氣息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截然不同的、同樣濃烈刺激的味道。

烘焙、微焦、帶著油脂和某種植物堿的苦澀香氣……

是咖啡。

是星寰大廈二十四小時亮燈的茶水間里,那臺昂貴的意式咖啡機制作出的、最濃的DoubleEspresso的味道。為了趕淮海舊改的方案,林晚曾經連續三十個日夜,靠著這種苦澀的液體維持清醒。咖啡因像鞭子一樣抽打著她疲憊的神經,讓她在凌晨四點的電腦屏幕前,依舊能精準地調整每一個像素,計算每一份預算。

那味道,是現代職場人的“續命湯”,是精英身份的嗅覺標簽,是燃燒生命換取晉升機會的燃料。

此刻,這股虛幻的咖啡苦香,卻與眼前真實的豆餅霉味,詭異地交織、融合在了一起。

一個,是1946年用女兒的身體換來的、維持家族生存的粗劣飼料。

一個,是2025年靠透支健康換取職業前景的、包裝精美的精神鴉片。

不同的時空,不同的形態,其本質,竟是如此驚人的一致——都是一場交易,一場用身體某部分為代價,換取“活下去”資格的交易。

“哈……哈哈……”林晚的喉嚨里發出一陣干澀而怪異的笑聲。這笑聲讓她自己都感到陌生,仿佛是胸腔里另一個被壓抑的靈魂在哭泣。

“瘋了!真是瘋了!”周玉芬被她的笑聲驚得回過神來,猛地站起,幾步跨到炕邊,渾濁的眼睛里終于燃起一絲怒火,“哭什么!笑什么!能換來這一百斤豆餅,是你陳家的祖墳冒了青煙!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張管家馬上就帶人來‘過契’,你爹……你爹他……”

提到丈夫,周玉芬的聲音又一次哽咽了,她指著里屋那被一張破布簾子隔開的角落,“他昨天被放回來,就剩半口氣了……為了這個家,他把老臉都豁出去了……秀兒,你就認命吧!”

話音未落,院門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粗野的談笑聲,打破了清晨的死寂。

“張管家!您里邊請!當心腳下!”一個諂媚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周玉芬的身體猛地一僵,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她像一只受驚的兔子,慌亂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滿是補丁的衣襟,又回頭狠狠瞪了林晚一眼,那眼神里的警告意味,如同刀子。

“吱呀——”一聲,破舊的木門被粗暴地推開。

一股寒風夾雜著院外的塵土和陽光猛地灌了進來,讓昏暗的堂屋瞬間亮堂了許多,也讓那堆豆餅的輪廓變得更加清晰、刺眼。

一個身材微胖、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黑色綢布短衫的男人,背著手,施施然地走了進來。他約莫四十來歲,面色油黃,兩撇鼠須搭在嘴角,一雙小眼睛里閃爍著精明而刻薄的光。他身后,跟著兩個同樣穿著短衫、腰間鼓鼓囊囊的家丁,一臉的橫肉,眼神兇悍地掃視著屋內的一切。

正是張家的大管家,張全福。

他的目光在屋里轉了一圈,最后落在那堆碼放整齊的豆餅上,嘴角勾起一抹滿意的、貓捉老鼠般的微笑。

“陳家的,豆餅都點過了?”他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油滑里透著一股居高臨下的傲慢。

周玉芬早已佝僂著身子迎了上去,臉上堆著謙卑到近乎諂媚的笑容,那笑容在布滿皺紋的臉上顯得無比僵硬和悲哀。“點過了,張管家,一百斤,足足的,一塊不少!多謝張家老爺和管家您的恩典!我們陳家……幾輩子都記著您的好!”

“哼,記著就好。”張全福鼻孔里發出一聲輕哼,根本沒正眼看她。他的目光越過周玉芬,徑直投向土炕上臉色慘白、正死死盯著他的林晚。

那是一種怎樣的目光?

不是看一個“人”,而是像在菜市場挑揀牲口。挑剔、審視,帶著一種不加掩飾的物化和估價。他的視線從林晚蠟黃的臉,到她身上那件破舊的土布衣衫,最后,落在了她蓋在被子下的雙腳輪廓上。

林晚感覺自己像是一件被擺在貨架上的、等待出售的商品。那目光仿佛帶著實質的溫度和重量,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在現代,她也曾被甲方、被主管用類似的眼神打量過,那種評估“價值”、衡量“性價比”的眼神,讓她感到屈辱和憤怒。但眼下張全福的眼神,卻多了一種更原始、更赤裸的暴力——那是對她整個“生命所有權”的估量。

“人瞧著倒是還齊整。”張全福的小眼睛瞇了起來,慢條斯理地說道,“就是這精神頭……不太好啊。聽說昨晚還發了瘋,跑出去了?”

周玉芬的心猛地一沉,連忙解釋道:“沒……沒有的事,管家您聽岔了!就是……就是孩子家不懂事,乍一聽要嫁人,心里害怕,做了噩夢,說了幾句胡話。您放心,丫頭身子骨結實得很,能生養!”

“能生養?”張全福玩味地重復了一遍,嘴角那抹譏誚的笑意更深了,“這可不是你說了算的。我們張家買人,可不是買個藥罐子回去。驗身了沒有?”

“驗……驗了!”周玉芬慌忙點頭,像是在證明自己貨物的品質,“昨兒個請了村西頭的王婆子來看過了,是好人家的閨女,身子干凈,絕對的全乎人!”

“王婆子?”張全福嗤笑一聲,“她那雙老花眼,能看出個什么?既然要過契,就得按規矩來。去,把人扶起來,讓我瞧瞧。”

他身后的一個家丁立刻上前一步,目光不善地逼近土炕。

林晚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讓她起來?當著這些人的面?像一頭待宰的牲畜一樣被檢視?

不!

一股滾燙的血猛地沖上頭頂,那是屬于林晚的、二十一世紀女性的尊嚴和憤怒,與屬于陳秀的、十六歲少女的恐懼和羞恥,交織在一起,瞬間爆炸!

“你們……休想!”她用盡全身力氣,從喉嚨里擠出這幾個字。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

屋內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張全福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似乎沒料到,這個看起來病懨懨的黃毛丫頭,竟然敢當面頂撞他。他那雙小眼睛里的精光瞬間變成了狠戾。

“嘿!倒是個有脾氣的。”他冷笑一聲,轉頭看向一旁嚇得魂飛魄散的周玉芬,“陳家的,這就是你說的‘懂事’?看來,這人還沒賣利索,就想給我張家一個下馬威啊!”

“不……不是的,管家您息怒!”周玉芬“噗通”一聲就跪了下來,膝蓋重重磕在堅硬的土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她膝行到張全福腳邊,抱著他的腿哭求道:“是丫頭不懂事!她不懂事啊!我替她給您賠罪了!求您大人有大量,別跟個孩子一般見識!”

“賠罪?”張全福一腳踢開她,力道之大,讓周玉芬瘦弱的身體在地上滾了兩圈。他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的婦人,又看看炕上那個眼神倔強的少女,臉上的狠戾之色更濃,“光磕頭有什么用?今天這契,是過也得過,不過也得過!既然她不識抬舉,那就別怪我張某人不講情面了!”

他朝身后的家丁使了個眼色:“去!把陳大山給我抬出來!我倒要看看,他這個當爹的,是眼睜睜看著閨女被活活打死,還是痛痛快快地在這賣身契上按下手印!”

“是!”一個家丁應聲,獰笑著就朝里屋的布簾子走去。

“不要!”周玉芬發出一聲絕望的尖叫,掙扎著想爬起來去阻攔,卻被另一個家丁一腳踩住了后背,死死地按在地上,只能發出徒勞的嗚咽。

林晚的血液瞬間凍結了。

陳大山!她那個癱瘓的、只剩下半條命的父親!他們要當著他的面,逼她就范,逼他簽字!

這是何等殘忍的誅心之術!

布簾子被粗暴地掀開。家丁很快就從里屋抬出了一副簡陋的木板,木板上,躺著一個形容枯槁的男人。

-那就是陳大山。

他比林晚記憶中更加瘦削,整個人就像一截被抽干了水分的枯木。雙頰深陷,眼窩漆黑,嘴唇干裂起皮,花白的頭發油膩地粘在頭皮上。他穿著一件同樣打滿補丁的舊棉襖,但依舊遮不住那嶙峋的骨架。他的半邊身子,從臉到腳,都呈現出一種無力的、僵硬的扭曲,只有一側的手和眼睛還能輕微地活動。

被家丁粗暴地抬出來,他似乎已經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只能無力地躺在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那只唯一能動的眼睛,渾濁而渙散,但當他的目光觸及到堂屋中央那堆黑褐色的豆餅時,瞳孔還是猛地收縮了一下。

隨即,他的視線緩緩移動,落在了炕上臉色慘白的女兒身上。

四目相對。

林晚在那雙渾濁的眼睛里,看到了一閃而過的、劇烈的痛苦和羞愧。那是一種屬于父親的、無力保護自己孩子的、深可見骨的絕望。他的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說什么,卻只能從喉嚨里發出一連串意義不明的“嗬嗬”聲,急促的呼吸牽動著胸口,讓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爹!”林晚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痛得無法呼吸。

“陳大山,醒醒神,看看你這好閨女。”張全福踱步到木板前,用腳尖不輕不重地踢了踢木板,發出“咚咚”的聲響。“一百斤豆餅,換你全家一個冬天不挨餓。這筆買賣,劃算吧?”

他從懷里掏出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泛黃的草紙,在陳大山眼前展開。

“來,識字的話,自己念念。不識字,我念給你聽。”張全福清了清嗓子,用一種抑揚頓挫的、仿佛在唱戲般的語調念道:“立賣女契約。陳埠村陳大山,因家貧困頓,生計無著,自愿將親生次女陳秀,現年十六歲,憑中人說合,賣與張家寨張公為嗣,永為張家人,得身價豆餅一百市斤整。當日交割清楚,兩相情愿,各無反悔。恐后無憑,立此契約為照。”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烙在林晚的心上。

“怎么樣?”張全福念完,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契紙,“白紙黑字,清清楚楚。現在,只要你,陳大山,在這上面按下你的手印,這事就算成了。你閨女,以后就是我們張家的人了。你和你老婆兒子,也能揣著這豆餅,安安生生過個冬。”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聲音陡然變得陰冷:“當然,你也可以不按。那也簡單。豆餅我拉回去,你閨女,我們一樣帶走。只不過,就不是‘買’,是‘搶’了。到時候,是你這把老骨頭先被打斷,還是你婆娘先被賣進窯子,那可就說不準了。”

赤裸裸的威脅,不帶一絲一毫的掩飾。

整個屋子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陳大山粗重而急促的喘息聲。

他的那只獨眼里,渾濁的淚水涌了出來,順著眼角干癟的皺紋,滑落進花白的鬢角。他看著自己的女兒,看著跪在地上被家丁踩住、嗚咽不止的妻子,看著縮在墻角瑟瑟發抖的小兒子……最后,他的目光又回到了那張決定一家人生死的賣身契上。

他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極度的掙扎和痛苦。那只唯一能動的手,艱難地抬了起來,在半空中劇烈地抖動著,像一片風中無助的枯葉。

“不……爹……不要……”林晚從炕上掙扎著坐起,不顧腳下傳來的鉆心劇痛,聲音嘶啞地哀求。

她知道,一旦這個手印按下去,一切就都完了。“陳秀”這個人,就將徹底淪為一件可以買賣的貨物,再無半分尊嚴和自由可言。

然而,陳大山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聲音。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張契紙,那只顫抖的手,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緩慢而堅定地,伸了過去。

張全福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他從家丁手里拿過一個小小的、裝著紅色印泥的盒子,打開,湊到陳大山的手指前。

“來,蘸上。”

陳大山的手指,抖得更加厲害了。那根食指,在印泥上方懸停了足足有半分鐘,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落不下去。

林晚的心,也跟著那根手指,懸到了嗓子眼。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被拉長了。

昏黃的燈光,猙獰的家丁,跪地哭泣的母親,瑟縮的弟弟,高高在上的張全福,還有那堆散發著霉味的、黑褐色的豆餅……所有的一切,都成了這根顫抖手指的背景。

終于,那根手指,重重地、仿佛用盡了全身最后一點力氣,戳進了紅色的印泥里。

一抹刺眼的、如同鮮血般的紅色,沾染在了他干瘦、布滿污垢的指尖上。

然后,那根帶著血色印泥的手指,被張全福引導著,重重地按在了契紙下方,“立契人陳大山”的名字旁邊。

“砰!”

那一聲輕微的、手指按在紙上的悶響,在林晚聽來,卻不亞于一聲驚雷。

那不是一個手印。

那是一個父親尊嚴碎裂的聲音。

那是一個家庭希望破滅的聲音。

那是烙在“陳秀”這個人生命里的、永世無法磨滅的恥辱烙印!

在那個鮮紅的手印落下的瞬間,林晚腦海中那股虛幻的咖啡苦香,與現實中豆餅的霉味,再一次猛烈地、前所未有地撞擊在一起!

她仿佛又回到了星寰大廈的會議室。主管張磊將那份打印好的《勞動合同解除通知書》推到她面前,金屬筆尖冰冷的觸感,和此刻陳大山手指上印泥的粘膩感,詭異地重疊。

“林晚,這是團隊的決定。你個人貢獻不足,公司不是慈善機構。”張磊的聲音,和張全福那句“一百斤豆餅,這筆買賣,劃算吧”,在她的腦海里轟然合流。

“是‘搶’了。到時候,是你這把老骨頭先被打斷,還是你婆娘先被賣進窯子……”

“明早9點前完成資產交接,否則將影響你的背景調查和離職證明……”

不同的語言,同樣的威脅。

不同的時代,同樣的剝削。

原來,所謂的“文明”與“野蠻”,所謂的“現代”與“過去”,在資本和權力的碾壓之下,其內核竟是如此的相通!用一百斤豆餅買斷你的人生,和用N+1的賠償買斷你的職業生涯,剝奪的,都是你作為“人”的價值和未來的可能性!

一股冰冷的、徹骨的寒意,從林晚的脊椎升起,瞬間傳遍四肢百骸。這股寒意壓倒了腳上的劇痛,壓倒了內心的屈辱和憤怒,讓她進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絕對冷靜的狀態。

她不再哭喊,不再掙扎。

她只是靜靜地坐在炕上,看著張全福心滿意足地吹干了契紙上的印泥,小心翼翼地折好,揣進懷里。看著他對手下揮了揮手,那兩個家丁立刻放開了周玉芬,轉而像拖死狗一樣,將還在劇烈喘息、淚流滿面的陳大山拖回了里屋。

“好了,契約已成。從現在起,這丫頭就是我張家的人了。”張全福拍了拍懷口,轉身對林晚說道,“給你三天時間,收拾收拾。三天后,我們會派轎子來接人。記住,別耍什么花樣。這陳埠村,還沒人能從我張全福手里溜掉。”

說完,他便帶著人,在一地狼藉和周玉芬壓抑的哭聲中,揚長而去。

屋子里,重新陷入了死寂。

陽光從敞開的門照進來,正好落在那堆黑褐色的豆餅上,反射出一種油膩而沉悶的光。那股濃烈的霉味,仿佛成了這個家唯一的味道。

周玉芬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她沒有去看炕上的女兒,也沒有去里屋看自己的丈夫,而是踉蹌著撲到了那堆豆餅前。她跪在那里,伸出顫抖的雙手,捧起一塊豆餅,放在鼻子下,深深地、貪婪地吸了一口氣。

然后,她將那塊又冷又硬的豆餅緊緊地抱在懷里,如同抱著一個新生的嬰兒,渾濁的淚水大顆大顆地砸在豆餅粗糙的表面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

“活路……有活路了……大山……青松……我們有活路了……”她反復地、魔怔般地呢喃著。

墻角的陳巖,也怯生生地挪了過來,伸出小手,好奇地摸了摸那冰冷的豆餅。

看著眼前這荒誕而悲涼的一幕,林晚的內心,卻是一片冰封的死水。

她低頭,看著自己那雙被骯臟的裹腳布層層束縛、正在腐爛流膿的腳。

三天。

張全福給了她三天的時間。

三天后,一頂紅色的、象征著喜慶和禁錮的轎子,就會來將她抬進另一個地獄。

不。

林晚的眼中,閃過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如寒星般的冷光。

她不是真正的陳秀。

她是在星寰大廈三十三層天臺,被辭退信和家庭的壓力逼到絕境,卻在最后一刻,被奶奶的護身符拽進這個時空的林晚。她死過一次,也見識過現代社會里,用更文明、更隱蔽的方式進行的剝削和吞噬。

一百斤豆餅,一張賣身契,就想鎖住她?

她伸出手,輕輕撫摸著身下粗糙硌人的草席,感受著指尖傳來的、真實而冰冷的觸感。

然后,她的目光,緩緩地、一寸一寸地,移向了堂屋中央那堆如同墓碑般的豆餅。

那不是她的賣身錢。

那是她的……啟動資金。

一個瘋狂而大膽的念頭,如同野草的種子,在她冰封的心底,悄然破土。

墟燈 · 作家說

上起點讀書支持我,看最新更新 下載App
推薦
舉報
主站蜘蛛池模板: 沂南县| 宜宾县| 陇西县| 宜城市| 台中市| 那坡县| 西畴县| 介休市| 通化市| 淮南市| 宝丰县| 南丰县| 岳西县| 宜黄县| 娄烦县| 万全县| 日土县| 柘城县| 扶沟县| 象山县| 邢台县| 惠州市| 古蔺县| 永康市| 千阳县| 祁东县| 瑞昌市| 罗定市| 来安县| 宜宾县| 哈巴河县| 绍兴市| 合阳县| 怀仁县| 杨浦区| 潼南县| 康平县| 霍城县| 临江市| 长垣县| 西峡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