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全福帶著家丁離開后,那扇破舊的木門沒有再被關上。冬日午后慘白而無力的陽光,斜斜地照進堂屋,正好將那五摞黑褐色的豆餅切割成明暗兩半。揚起的塵埃在光柱中無聲地翻滾、飛舞,像無數游離的、饑餓的魂靈。
空氣里,那股濃烈的、帶著酸腐氣息的豆餅霉味,混合著塵土的腥氣,徹底占領了這片狹小的空間,如同死亡本身的氣味,粘稠而又沉重。
周玉芬依舊跪在那堆豆餅前,像一尊被苦難風干的石像。她不再哭泣,也不再呢喃,只是伸出枯槁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豆餅粗糙的表面,仿佛在撫摸親人冰冷的墓碑。她的眼神空洞而麻木,所有的情感似乎都隨著那一方血紅手印的落下,被徹底抽干了。
墻角的弟弟陳巖,在最初的好奇過后,也被這死寂的氛圍嚇壞了,他縮回瘦小的身子,將頭埋在膝蓋里,不敢再看任何人。
里屋的布簾后,偶爾傳來父親陳大山壓抑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咳嗽聲,每一聲都像是從撕裂的肺里硬生生擠出來的,微弱,卻又無比清晰地切割著這片凝固的死寂。
林晚靜靜地坐在冰冷的土炕上,一動不動。
她沒有去看母親,也沒有去想父親,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了那堆豆餅上。
在她的視野里,那五摞黑褐色的圓餅,不再是食物,也不是賣身的價碼。它們變成了一份資產負債表,一份冰冷、殘酷,卻又無比清晰的生存報告。
資產:一百斤豆餅。按照母親的說法,這是全家半年的活命糧。
負債:她自己——陳秀,一個十六歲的少女。三天后,這筆“負債”將被“交割”出去,送入張家那個未知的地獄。
林晚的腦中,那個屬于二十一世紀專案經理的思維模式,在極度的屈辱和求生欲的催化下,開始瘋狂運轉。
項目名稱:絕地求生。
項目周期:三天。
項目目標:在被張家轎子抬走之前,改變命運。
可用資源:一百斤豆餅。一個癱瘓的父親。一個精神崩潰的母親。一個年幼的弟弟。還有一個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大哥陳青松。
自身狀況:極度虛弱,雙腳腐爛,行動不便,饑餓,以及……一個不屬于這個時代的、清醒得近乎殘忍的大腦。
她冷靜地分析著。
逃跑?這是最直接的選項。但是,能逃到哪里去?一個裹著小腳、身無分文的弱女子,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獨自逃亡的下場,大概率比被賣到張家更凄慘。張全福那句“這陳埠村,還沒人能從我張全福手里溜掉”的威脅,言猶在耳。
反抗?拿什么反抗?用那把生銹的菜刀去對抗張家腰間鼓鼓囊囊的家丁?那不是反抗,是送死。
所有的思路,最后都回到了那一百斤豆餅上。
這是她目前唯一可以動用的、有形的“啟動資金”。但是,它現在被母親周玉芬視作神圣不可侵犯的圖騰。她敢動一下,周玉芬可能會立刻跟她拼命。
更何況,就算她能動用這些豆餅,又該如何將它變現成逃離的資本?賣掉?賣給誰?在這十里八鄉都被張家勢力籠罩的地方,誰敢買張家的“聘禮”?
一個個念頭在林晚腦中閃過,又被一個個殘酷的現實否決。她像一個被困在迷宮里的棋手,每一步都算計到了絕路。
胃里,那點可憐的觀音土糊糊早已被消化殆盡,此刻正像一把砂紙,瘋狂地打磨著她的胃壁。尖銳的、幾乎要痙攣的饑餓感,如同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攥住了她的五臟六腑。
她忽然意識到一個最根本、也是最致命的問題。
所有的計劃,所有的盤算,都需要一個最基本的前提——體力。
而她,現在連從炕上走到門口都幾乎要耗盡全部力氣。她虛弱得像一根隨時會熄滅的蠟燭。別說三天,可能連明天都撐不過去。如果繼續靠觀音土充饑,不等張家的轎子來,她自己就先變成一具冰冷的尸體了。
必須找到食物。真正的、能提供能量的食物。
可是在這個連觀音土都算“活路”的家里,哪里還有食物?
林晚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這間家徒四壁的土屋。土墻,土炕,破舊的木柜,豁口的陶罐……視線最終穿過那扇敞開的、通往絕望的木門,投向了村子的深處。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幽幽燃起的一點鬼火,突兀地在她腦海中亮了起來。
陳家祠堂。
那個供奉著陳氏列祖列宗牌位的地方。
在陳秀零碎的記憶中,即便是最饑餓的年景,按照村里的規矩,每月初一、十五,各家各戶但凡還有一口吃的,都要湊出一點像樣的東西,送到祠堂去,作為給祖宗的供品。
或許是一個干硬的窩頭,或許是幾顆干癟的紅薯,運氣好的時候,甚至可能有一小塊臘肉。這些東西會擺上三天,然后由村里的族長統一收走。
今天是臘月初十。三天前的初八,張全福來逼債,母親簽下了契約的初稿。那么,臘月初一的供品,理論上應該還在那里。
去祠堂,偷祖宗的吃食。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林晚自己都嚇了一跳。
在陳秀的記憶深處,祠堂是一個神圣而禁忌的地方。偷盜供品,是對祖宗的大不敬,是天理難容的罪過。一旦被發現,會被沉塘,會被亂棍打死。那是一種根植于血脈的、對宗族禮法的敬畏和恐懼。
但是,屬于林晚的那個靈魂,卻在短暫的震驚之后,迅速被一種冰冷的、現實主義的邏輯所占據。
祖宗?牌位?
在現代社會,這些是文化,是傳統,是需要尊重的精神寄托。
但在這里,在1946年的這個冬天,在馬上就要餓死、就要被賣掉的絕境里,它們什么都不是。
活人的肚子,比死人的牌位更重要。
她需要那口吃的,就像溺水的人需要一根稻草。那是她啟動所有計劃的、最原始的能量。
這個決定一旦做出,便再也無法動搖。它像一粒堅硬的石子,沉入了林晚冰封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冷酷的漣漪。
她開始重新規劃。
時間:必須是深夜。等母親和弟弟都睡熟之后。
路線:不能走大路,必須沿著墻根和陰影。昨夜的經歷已經讓她對這個村莊的黑暗有了初步的了解。
工具:……她沒有任何工具。只能靠一雙手。
風險:極高。被發現的后果不堪設想。但……不去的后果,是百分之百的死亡或被賣。
這是一個瘋狂的賭博。賭注,是她的命。
夜,再一次如同濃稠的墨汁,將陳埠村吞噬。
寒風在村子里肆虐,發出嗚嗚的、如同鬼哭般的嘶鳴。破舊的窗戶紙被吹得“噗噗”作響,仿佛隨時都會被撕裂。
土炕上,周玉芬大概是哭得、熬得太久,早已沉沉睡去,口中發出疲憊而沉重的鼾聲。弟弟陳巖蜷縮在她身邊,像一只尋求溫暖的小獸。
林晚睜著眼,在黑暗中靜靜地等待著。
腳上的劇痛在寒夜里變得格外清晰,每一次心跳,都牽動著潰爛的傷口,傳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胃里的饑餓感已經變成了一種持續的、火燒火燎的絞痛。
但她的頭腦,卻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估摸著時間,等到夜最深、風最緊的時候,才像一只幽靈般,極其緩慢地、無聲地從炕上滑了下來。
雙腳接觸地面的瞬間,那股熟悉的、踩在刀山火海上的劇痛再次襲來。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不讓一絲聲音逸出喉嚨。血腥味在口腔中彌漫開來,那痛楚,反而讓她更加清醒。
她沒有去推那扇會發出巨大聲響的木門。
她的目光,落在了屋子另一頭,那扇用幾根爛木條釘起來的、勉強可以稱之為“窗戶”的破洞上。窗戶紙早已破爛不堪,寒風正從那些洞口里呼嘯而入。
她扶著墻,一步一步,如同在刀尖上行走,艱難地挪了過去。每一步,都在挑戰著她意志的極限。汗水很快浸濕了她單薄的內衫,又迅速被刺骨的寒風吹得冰冷。
終于,她來到了窗邊。她伸出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撕開殘存的窗戶紙,然后,用盡全身的力氣,將一根已經松動的木條掰斷。
一個僅容她瘦小身軀鉆過的洞口,出現了。
她深吸一口氣,先將上半身探了出去,然后是腰,最后,在雙腳即將離開窗臺的瞬間,她猶豫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那堆在黑暗中依舊散發著濃烈霉味的豆餅。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復雜的情緒。
-然后,她毫不猶豫地,將整個身體送入了門外那片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黑暗之中。
祠堂位于村子的最東頭,是一座比周圍民房要高大、也更顯陰森的青磚建筑。在陳埠村這個幾乎全是土坯房的地方,這座青磚祠堂,本身就是權力和地位的象征。
林晚貼著墻根的陰影,艱難地前行。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三種感覺:腳下傳來的、永不停歇的劇痛;寒風刮在臉上,如刀割般的冰冷;以及胃里那只正瘋狂噬咬著她五臟六腑的、名為“饑餓”的野獸。
她不敢有絲毫停歇。因為她知道,一旦停下,就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了。
祠堂那黑沉沉的輪廓,在黑暗中如同一個匍匐的巨獸,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壓迫感。朱漆的大門緊閉著,上面掛著一把巨大的銅鎖。
林晚繞著祠堂的墻壁,像一只尋找縫隙的螞蟻,仔細地摸索著。
-青磚的墻體冰冷而堅硬,嚴絲合縫。她找了很久,才在祠堂的背面,發現了一扇小小的、用來通風的窗戶。窗戶很高,而且同樣用木條封死,但似乎沒有正門那么牢固。
她環顧四周,在墻角下找到了一塊被丟棄的、用來墊柱腳的破石墩。她用盡最后的力氣,將石墩拖到窗下,然后顫抖著站了上去。
高度,剛剛好。
她伸出早已凍得麻木、被墻壁磨得血肉模糊的手,開始一根一根地,去摳那些封窗的木條。
指甲在與木頭的對抗中崩裂,更多的血滲了出來,混著泥土,變得黏糊糊的。她感覺不到疼,或者說,這點疼,早已被腳上和胃里的劇痛所淹沒。
“嘎吱……”
終于,一根最脆弱的木條,被她硬生生掰斷了。
一個縫隙出現了。
她欣喜若狂,更加用力地工作起來。不知過了多久,當她終于掰斷了足夠她鉆進去的木條時,她已經連抬起胳膊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靠在墻上,劇烈地喘息著,大團大團的白霧從口中噴出。
稍稍緩過一口氣后,她手腳并用,狼狽不堪地從那個狹小的窗口爬了進去,然后重重地摔在了祠堂冰冷的、布滿灰塵的石板地上。
“砰”的一聲悶響,在空曠死寂的祠堂里,顯得格外清晰。
祠堂里,比外面更黑,更冷。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陳腐的、香火混雜著木頭腐朽的特殊氣味。這種氣味讓林晚感到一陣莫名的壓抑。
她不敢點火,只能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依靠觸摸和記憶,摸索著前進。
冰冷的石板地,巨大的梁柱,還有一排排冰冷的、似乎在黑暗中注視著她的木頭牌位。
她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恐怖的傳說,不去理會那種被無數雙眼睛注視的毛骨悚然的感覺。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找到供桌,找到吃的。
終于,她的手觸碰到了一張巨大、油膩的木桌。
供桌!
她抑制住內心的狂喜,雙手在桌面上瘋狂地摸索起來。
一個盤子。空的。
又一個盤子。還是空的。
怎么會?
林晚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難道供品已經被收走了?還是說,今年的饑荒已經嚴重到,連祖宗的供品都湊不齊了?
就在她即將絕望的時候,她的指尖,觸碰到了一個硬邦邦的、帶著一點余溫的東西。
不,不是余溫,是潮濕。
她湊過去,用鼻子使勁嗅了嗅。一股淡淡的、糧食發霉后特有的酸味,鉆入鼻腔。
是窩頭!一個已經發霉的、干硬的窩頭!
林晚的眼淚瞬間就涌了出來。她像找到了絕世珍寶一樣,用顫抖的雙手捧起那個窩頭,不顧上面黏糊糊的霉菌,張開嘴就要狠狠咬下去。
“咳……咳咳……”
就在這時,一個極其微弱的、被刻意壓抑的咳嗽聲,突兀地在死寂的祠堂深處響起。
林晚的動作瞬間僵住,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有人!
這里除了她,還有別人!
巨大的恐懼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是看守祠堂的族人?還是……別的什么東西?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連大氣都不敢喘,整個人縮在巨大的供桌下面,心臟狂跳得像是要從胸腔里蹦出來。
那咳嗽聲過后,祠堂里又恢復了死寂。只有風聲在屋頂盤旋。
林晚一動不動地等了很久,就在她以為那只是自己幻聽的時候,又一個聲音響了起來。那是一種布料摩擦地面的、極其輕微的“沙沙”聲,還伴隨著一聲壓抑不住的、痛苦的悶哼。
聲音的來源……似乎是在供桌的后面,那堆放著各種祭祀用具和雜物的角落里。
林晚的腦子飛速運轉。
如果是看守祠堂的人,聽到她剛才弄出的動靜,應該早就出來呵斥了。可對方卻一直躲著,還發出了痛苦的聲音……
難道……對方和她一樣,也是來偷東西的?或者……是受了傷,躲在這里?
一個大膽的念頭,壓過了她的恐懼。
她緊緊攥著手里那個發霉的窩頭——這是她現在唯一的武器和資本。然后,她屏住呼吸,像一只貍貓一樣,極其緩慢地、無聲地,從供桌底下探出頭,朝著聲音的來源望去。
角落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林晚咬了咬牙,從地上爬起來,扶著供桌的邊緣,一點一點地,朝著那個角落挪了過去。
越靠近那個角落,空氣中除了陳腐的香火味,似乎還多了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般的血腥味。
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當她終于繞過供桌,看清角落里的情景時,瞳孔猛地一縮。
那里,借著從窗戶破洞透進來的一點微弱的月光,她看到一個黑影,正靠坐在一堆破舊的蒲團后面。
那是一個男人。他穿著一身破爛的、看不出顏色的粗布衣裳,半邊身子都浸在黑暗里。他似乎受了極重的傷,身體蜷縮著,一只手緊緊地按在自己的小腹上。暗紅色的、黏稠的液體,正從他的指縫間不斷滲出,將身下的蒲團染成了一片深色。
濃烈的血腥味,正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
在他手邊不遠處的地上,還放著一個黑乎乎的、長條狀的東西。
是槍!
林晚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八路軍?還鄉團?土匪?
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是她能招惹得起的。
她下意識地就想后退,想逃離這個危險的地方。
然而,她剛一動,腳下就不小心踢到了一個滾落在地的陶罐。“哐當”一聲脆響,在死寂的祠堂里,如同平地驚雷!
那個男人猛地一震,瞬間抬起頭,警惕地望向她這邊!
借著月光,林晚看到了一雙眼睛。一雙在黑暗中,亮得嚇人的眼睛。那眼神里充滿了警惕、痛苦,還有一絲……狼一樣的狠戾。
兩人在黑暗中無聲地對峙著。時間仿佛靜止了。
最終,還是那個男人先開了口。他的聲音因為失血和痛苦,顯得異常沙啞和虛弱,但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誰?……過來。”
林晚的大腦一片空白。跑?對方有槍。不跑?天知道他會對自己做什么。
就在她猶豫不決的時候,男人又說了一句:“別怕……我不是壞人。過來……讓我看看你。”
他的聲音里,似乎多了一絲懇求。
林晚死死地攥著手里的窩頭,指甲深深地陷進了那發霉的表皮里。她的大腦在飛速地權衡利弊。
最終,求生的本能,戰勝了恐懼。
她賭一把。
她扶著墻,顫抖著,一步一步地,朝著那個男人走了過去。
隨著距離的拉近,她看得更清楚了。這個男人很年輕,大概也就二十出頭的樣子。他的臉因為失血而慘白如紙,嘴唇干裂,額頭上布滿了冷汗。但他身上的那件粗布衣裳,雖然破爛,卻洗得很干凈。而且,他的眼神雖然銳利,卻沒有張全福那種淫邪和刻薄。
“你是……誰家的女娃?”男人看著她,喘著粗氣問道。
“……我……”林晚的喉嚨干得發不出聲音,她咽了口唾沫,才用蚊子般的聲音說道,“我……是陳家的。”
“陳家?”男人皺了皺眉,似乎在思索,“哪個陳家?”
“陳大山……”林晚報出了父親的名字。
聽到這個名字,男人的身體猛地一震,那雙銳利的眼睛里,瞬間迸發出一股難以置信的光芒!
“陳大山?!”他失聲叫道,因為激動,牽動了腹部的傷口,讓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咳……你說的是……是那個以前在鎮上開豆腐坊的……陳大山?!”
林晚愣住了。他……他認識自己的父親?
她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男人看著她,眼神變得無比復雜。有震驚,有激動,還有一絲……尊敬。
“陳老板……”他喃喃地念著這個稱呼,然后,他艱難地對林晚露出了一個可以稱之為“微笑”的表情,“女娃……你別怕。我……我是八路軍。我認識你爹……他是個好人,是個英雄。”
八路軍?英雄?
林晚徹底懵了。
在她(陳秀)的記憶里,父親自從癱瘓后,就成了一個累贅,一個家里的罪人。母親的咒罵,村里人的白眼,都將他釘在了恥辱柱上。
可現在,這個陌生的、瀕死的軍人,卻說他是英雄?
“你爹……他以前……經常借著送豆腐的名義,給我們……給我們隊伍送情報,送藥品……”男人斷斷續續地說道,每一句話都耗費了他巨大的力氣,“好幾次……都是他冒著殺頭的危險,把我們受傷的同志藏在他家的豆腐坊里……救了我們好多人。我們都叫他‘陳老板’,都敬他是一條漢子!”
男人的話,如同一個又一個炸雷,在林晚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她那癱瘓的、被生活壓垮了脊梁的、只能躺在床上“嗬嗬”喘氣的父親……曾經是這樣一個冒著生命危險,為八路軍傳遞情報的地下交通員?
這個信息太過震撼,以至于她一時間無法消化,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
“你……你叫什么名字?”男人問道。
“陳秀。”林晚木然地回答。
“陳秀……”男人點了點頭,“好……好名字。”
他喘息了一會兒,似乎是在積攢力氣。然后,他用那只沒有按住傷口的手,極其艱難地,從懷里摸出了一小段東西,遞向林晚。
那是一段半尺來長的、普普通通的麻繩。
就是鄉下最常見的那種,用來捆柴、捆東西的粗麻繩。
“這是……”林晚不解地看著他。
“你爹……他教過我的。”男人看著那段麻繩,眼神里流露出一絲緬懷和痛苦,“他說……最不起眼的東西,往往最安全。這上面……有我們聯絡的暗碼。”
說著,他用虛弱的手指,捻著那段麻繩,給林晚看。
林晚湊過去,借著微光,才發現在那粗糙的麻繩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打著一個或者幾個小小的、不起眼的繩結。有的結打得很緊,有的很松,有的向左,有的向右。
“一個長結,代表十。一個短結,代表一。結的方向,代表不同的字……”男人虛弱地解釋著,“這是我們和‘陳老板’之間的秘密。只有我們懂。”
麻繩。暗碼。
林晚看著手中這段粗糙的、甚至有些硌手的麻繩,內心掀起了滔天巨浪。
在她的認知里,“麻繩”,是母親搓來準備上吊的工具,是捆扎父親癱瘓身軀的束縛。它代表著絕望、痛苦和死亡。
可現在,它卻以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形態,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它代表著秘密,代表著情報,代表著……一種在黑暗中頑強進行的、無聲的反抗!
“我……我叫李鐵牛。是偵察連的。”男人看著她,眼神里充滿了托付的懇切,“我……我可能撐不下去了……陳秀同志,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他看著她,一字一頓地說道:
“三天后……就是臘月十三。中午。去鎮上的同福茶館。找一個缺了門牙的、姓王的跑堂。把這段麻繩交給他。他……會懂的。這上面,有我們部隊急需的情報。”
李鐵牛說完這番話,仿佛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頭一歪,徹底昏了過去。
林晚站在原地,手里緊緊地攥著那段粗糙的麻繩,和那個早已被她手心的溫度捂熱的發霉窩頭。
祠堂里,一片死寂。
但林晚知道,從這一刻起,有什么東西,已經徹底不一樣了。
她的人生,不再只是關于“賣身”和“逃亡”。
一段染血的、屬于父親的過去,一根系著秘密和使命的麻繩,一條通往未知的、充滿危險的道路……在她面前,緩緩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