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一種比黑暗本身更具侵略性的、能吞噬一切聲音和光亮的死寂,在李鐵牛倒下的那一刻,如濃稠的汞液般灌滿了整座祠堂。
風聲似乎停了,遠處的犬吠也消失了。林晚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胸腔內,那顆心臟瘋狂擂鼓的聲音,每一次撞擊都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
她站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間凍結的石像,全身的血液都凝固在了血管里。
左手,是那段粗糙的、打著神秘繩結的麻繩。它的觸感堅硬而冰冷,卻又仿佛帶著李鐵牛殘存的體溫和瀕死托付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她的掌心。
右手,是那個發霉的、散發著酸腐氣息的窩頭。它依然溫熱,那是被她絕望的體溫捂出來的溫度。不久前,它還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是她在絕望世界里找到的第一根救命稻草。
而現在,這一切的賦予者,那個自稱“李鐵牛”的八路軍偵察兵,就倒在她腳下不遠處的黑暗里,生死不明。
跑!
這是林晚腦海中第一個,也是最響亮的聲音。一個屬于二十一世紀、被恐怖電影和社會新聞訓練出來的本能反應。
跑!立刻!馬上!
離開這個陰森的祠堂,離開這個流血的、瀕死的陌生人,離開他身邊那支黑洞洞的、隨時可能帶來殺身之禍的槍。假裝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沒聽見。把那段麻繩扔掉,把這個發霉的窩頭吃掉,然后像一只受驚的兔子一樣,逃回那個雖然破敗但至少暫時安全的家。
這才是最理智、最正確的選擇。在這個人命如草芥的時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自己還在泥潭里掙扎,哪有資格去管別人的死活?更何況,這件事一旦沾上,就可能給整個陳家帶來滅頂之災。
她的雙腿已經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腳下那被裹腳布殘忍束縛的傷口,又開始一陣陣地抽痛,催促著她快點離開。
然而,她的腳卻像被釘在了地上,一步也挪不動。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李鐵牛倒下的那個方向。
黑暗中,他的輪廓模糊不清,像一堆被隨意丟棄的破布。但林晚的腦海中,卻清晰地浮現出他那雙在黑暗中亮得驚人的眼睛,那張因失血而慘白如紙的年輕臉龐,以及他喊出“陳老板”時,那混雜著震驚、敬佩和痛苦的復雜神情。
“你爹……他是個好人,是個英雄。”
“我們都敬他是一條漢子!”
這些話,像一串燒紅的鐵烙,反復地、狠狠地烙在她的心上。
英雄。
多么遙遠、多么沉重的詞。
在林晚的世界里,英雄是電影里的人物,是教科書上的名字。但在這里,它變成了一個具體的、剛剛還在她面前呼吸、說話、流血的人。一個和她那癱瘓的、被生活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父親,有著神秘聯系的人。
如果她就這么走了,任由他死在這個陰冷潮濕的角落里,那么,那個關于父親是“英雄”的故事,也將隨之永遠埋葬。而她,將永遠背負著見死不救的罪責,獨自吞下那個救命的窩頭。
那窩頭的滋味,會是什么樣的?
林晚的胃猛地一陣抽搐,不是因為饑餓,而是因為一種更深沉的、源自靈魂的惡心。
她想起了星寰大廈的天臺。當她被張磊的辭退信和母親的電話逼到絕境,準備縱身一躍時,是什么讓她停下?是奶奶那句穿越時空的、帶著無盡悲愴和堅韌的呢喃:“晚晚……熬……過去!”
是那枚藏著1946年糧票的、破舊的護身符。
那是一種傳承,一種在絕望中也不放棄的、屬于女性的、最原始的生命韌性。
那么此刻呢?她要親手斬斷另一種傳承嗎?一種屬于她父親的、在黑暗中用生命點亮微光的、英雄的傳承?
不。
林晚猛地搖了搖頭,仿佛要將腦中那個懦弱的、催促她逃跑的聲音甩出去。
一個冰冷的、屬于項目經理的聲音,在她的意識深處響起:
“冷靜。評估現狀。分析風險。制定方案。”
她深吸一口氣,那混雜著香火、腐朽和血腥味的冰冷空氣,讓她混沌的大腦為之一清。
她不再猶豫。她轉過身,重新朝著那個角落,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這一次,她的腳步雖然依舊因為疼痛而踉蹌,卻多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
她跪倒在李鐵牛身邊,濃烈的血腥味瞬間將她包圍。
在極近的距離下,借著窗外那絲微弱的月光,她看到李鐵牛的臉色已經變成了死人般的青灰色,嘴唇發紫,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他按在腹部傷口上的手已經無力地滑落到一旁,更多的鮮血正從那破爛的衣衫下汩汩涌出,將身下的蒲團浸染得更深、更黑。
情況比她想象的還要糟糕。
怎么辦?
林晚的大腦飛速運轉。
心肺復蘇?人工呼吸?她腦中閃過在公司團建時學過的急救課程,那個穿著制服、面帶微笑的講師,用一個假人模型,輕松地演示著標準的按壓和吹氣動作。
這個念頭是如此的荒誕,以至于林晚想發笑。
她伸出顫抖的手,食指和中指并攏,小心翼翼地探向李鐵牛的脖頸。
冰冷。一片冰冷。
她的心猛地一沉。難道……已經晚了?
她不死心,手指繼續摸索,在那冰冷的皮膚下,她終于感覺到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如同游絲般的搏動。
還活著!
這個發現,像一針強心劑,狠狠地注入了林晚瀕臨絕望的心臟。
只要還活著,就有希望。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開始像一個真正的戰地醫生一樣,有條不紊地處理眼前的危機。
第一步,止血。
她小心翼翼地、用那雙被石墩和木條磨得血肉模糊的手,輕輕揭開李鐵牛腹部那片被鮮血浸透的衣物。
當傷口暴露在空氣中的那一刻,林晚還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
那是一個猙獰的、不規則的傷口,像是被什么鈍器狠狠捅穿,皮肉外翻,邊緣參差不齊。傷口深處,甚至能隱約看到白色的、正在蠕動的腸子。顯然,他不僅是失血過多,更有嚴重的內臟損傷和感染。
在二十一世紀,這需要立刻送進無菌手術室,需要最先進的醫療設備和經驗豐富的外科醫生。
而在這里,林晚只有一雙手,和一片無邊的黑暗。
沒有消毒酒精,沒有縫合針線,沒有抗生素,甚至沒有一塊干凈的紗布。
她環顧四周。祠堂里,只有冰冷的石板,蒙塵的牌位,和一堆散發著霉味的祭祀雜物。
絕望,再一次像潮水般涌來。
就在這時,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那件打滿補丁的、灰撲撲的土布外衣下,還穿著一件貼身的、同樣破舊但相對干凈一些的白色細棉布內衫。這是陳秀身上最值錢的一件衣服,是周玉芬用攢了很久的棉花票,才扯布給她做的,準備當成嫁妝的一部分。
林晚沒有絲毫猶豫。
她背過身,躲在供桌的陰影里,迅速地脫下外衣,然后用牙齒和手指,狠狠地從內衫的下擺,撕下了一長條白色的布料。
“嘶啦——”
布料撕裂的聲音,在死寂的祠堂里,顯得格外刺耳。
有了“紗布”,還需要“消毒水”。
林晚的目光在黑暗中搜索,最終落在了供桌上一個用來盛放祭祀用水的陶碗上。她爬過去,端起碗,里面還有小半碗水。水很冰,而且在黑暗中看去,十分渾濁,散發著一股陳腐的氣味。
這就是她唯一的選擇。
她端著那碗“圣水”,回到李鐵牛身邊,將撕下的布條在里面浸濕,然后小心翼翼地,開始擦拭傷口周圍的血污和泥土。
冰冷的臟水接觸到傷口,李鐵牛的身體猛地一顫,喉嚨里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林晚的心也跟著一緊,但她手上的動作沒有停。她知道,如果不清理,感染會更快地要了他的命。
擦拭完畢后,她又撕下一塊干凈的布條,折疊成厚厚的方塊,用力按在傷口上,試圖用直接壓迫法止血。
做完這一切,她已經累得渾身虛脫,冷汗浸透了后背。
但是,還沒完。
失血過多的人,需要補充能量和水分。
林晚的目光,落在了被她放在一旁的、那個發霉的窩頭上。
此刻,那股糧食發酵的酸腐味,在她聞來,卻成了世界上最誘人的香氣。她的胃在瘋狂地絞痛、痙攣,叫囂著讓她把這個窩頭立刻、馬上塞進自己嘴里。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伸向那個窩頭。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粗糙的表皮時,她又猛地停住了。
她看著地上那個奄奄一息的年輕士兵,又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胃。
這是一個選擇。
一個關乎生死的選擇。
吃了它,她或許能恢復一些體力,增加自己活下去的幾率。
不吃,把它給了李鐵牛,他或許能多撐一會兒,等到救援。而她自己,將繼續忍受著饑餓和虛弱的雙重折磨。
林晚的內心,天人交戰。
屬于二十一世紀的林晚,那個在辦公室里喝著DoubleEspresso、計算著KPI的項目經理,在冷酷地告訴她:自保是第一原則。一個陌生人的死活,與你的生存相比,無關緊要。
但另一個聲音,一個更古老的、更深沉的聲音,卻在反駁:你不是野獸。你之所以為人,正是因為在某些時刻,你愿意做出超越生存本能的選擇。
最終,那個更古老的聲音,占據了上風。
她緩緩地、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將那個窩頭掰成了兩半。
她將其中較大的那一半,小心翼翼地收進懷里,貼身放好。然后,她拿起剩下的一小半,用指甲摳掉表面最厚的一層霉菌,放在那碗臟水里,泡了一會兒。
等窩頭被泡得稍微微軟了,她便跪在李鐵牛身邊,一手托起他冰冷的頭,一手將那泡軟的、混雜著霉菌和泥沙的窩頭碎屑,一點一點地,塞進他干裂的、沒有血色的嘴唇里。
李鐵牛似乎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牙關緊閉。
林晚試了幾次,都沒能成功。
她急了,也顧不上許多,直接將那一小塊窩頭塞進自己嘴里,用自己僅有的一點唾液將它嚼得更碎、更爛,然后像一只哺育幼鳥的母鳥一樣,嘴對著嘴,將那混雜著她體溫和血腥味的食物糊糊,渡進了李鐵牛的口中。
做完這一切,她再也支撐不住,癱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她不知道自己做的這一切有沒有用。或許,這一切都只是徒勞。
但她知道,她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從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個只想從1946年逃走的天外來客林晚。她是陳秀。一個繼承了父親秘密、背負起一個陌生士兵生命、并在這片絕望的土地上,第一次用自己的意志去反抗命運的陳秀。
她懷里的麻繩,更沉了。
東方的天空,開始泛起一絲微弱的、魚肚般的灰白。
黎明,快要來了。
林晚知道,她必須馬上離開。
她最后看了一眼李鐵牛。他依舊昏迷不醒,但呼吸似乎比剛才平穩了一些。她用盡最后的力氣,將他拖拽到角落里那堆更厚、更亂的蒲團和祭祀雜物后面,又用幾塊破舊的香案布將他蓋住,盡可能地讓他不被輕易發現。
那支黑色的長槍,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將它塞在了李鐵牛的懷里。這是他的武器,也是他的身份證明。或許,也是他最后的防身之物。
做完這一切,她扶著墻,艱難地站了起來。
回家的路,比來時更加漫長和痛苦。
每一次落腳,都像是一場酷刑。腳上的傷口在剛才的劇烈活動中再次開裂,膿血和布條黏在了一起,每走一步,都像是將粘住的皮肉活生生撕開。
饑餓感已經麻木,變成了胃里持續的、鈍刀子割肉般的疼痛。
但她的眼神,卻異常明亮。
那是一種在黑暗中找到了方向的、不計后果的堅定。
她懷里,揣著半個發霉的窩頭,一段系著家國命運的麻繩,和一個足以殺頭的秘密。
這些東西,給了她無窮的重量,也給了她無窮的力量。
她像一只在黎明前趕路的幽靈,悄無聲息地穿過村莊的黑暗,最終,在第一縷晨光照亮村頭老槐樹的輪廓前,鉆回了自家那個破敗的、散發著豆餅霉味的土屋。
她鉆進冰冷的被窩,將自己蜷縮起來,閉上眼睛,仿佛一夜未醒。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這一夜,她已經死過一次,也重生過一次。
天亮了。
村莊在雞鳴和犬吠聲中,不情愿地醒來。
周玉芬像往常一樣,沉默地起了床,給土灶里添了些柴火,開始煮那鍋永遠也煮不稠的、摻雜著野菜和觀音土的糊糊。
弟弟陳巖也醒了,他怯生生地看了一眼炕上“睡著”的姐姐,又看了一眼堂屋中央那堆被母親視為神祇的豆餅,默默地縮到墻角,開始用一根小木棍,在地上畫著圈。
整個屋子,都籠罩在一種令人窒息的、末日般的死寂里。
直到“吱呀”一聲,那扇破門被人從外面粗暴地推開。
兩個穿著張家家丁服飾的男人,面無表情地走了進來。他們身后,還跟著幾個面帶同情又不敢多言的村民。
他們沒有說話,只是將一副用破門板臨時搭成的擔架,重重地扔在了堂屋的中央。
擔架上,躺著一個人。
或者說,是一具僅僅還剩一口氣的、破爛的身體。
正是陳大山。
他被送回來了。
周玉芬煮粥的動作猛地一僵,手中的木勺“啪嗒”一聲掉進了鍋里。她緩緩轉過頭,看著那個躺在地上、渾身是血、已經不成人形的丈夫,眼神空洞,沒有哭,也沒有喊。所有的眼淚,似乎都已經在過去的歲月里流干了。
林晚也從炕上坐了起來。
她看著那個被稱作“父親”的男人。他身上的舊棉襖已經變成了布條,沾滿了泥土和凝固的、黑紫色的血塊。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布滿了一道道縱橫交錯的鞭痕,有的皮開肉綻,有的高高腫起,像一條條猙獰的蜈蚣。他的臉腫得像個豬頭,眼睛只剩下一條縫,嘴唇破裂,不斷有血沫子從嘴角溢出。
他癱瘓的半邊身子依舊僵硬,而另一半,則像一攤爛泥,軟軟地癱著,顯然已經沒有了任何力氣。只有他的胸口,還在極其微弱地、一起一伏。
那兩個家丁像丟垃圾一樣丟下陳大山后,其中一個朝地上啐了一口,對著呆若木雞的周玉芬惡狠狠地說道:“人給你們送回來了!管家說了,看在一百斤豆餅的份上,饒他一條狗命!明兒個,轎子準時到!要是再敢耍花樣,下一次,就不是鞭子這么簡單了!”
說完,二人便轉身,在一眾村民復雜的目光中,揚長而去。
屋子里,死寂依舊。
周玉芬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絲力氣,緩緩地癱坐在灶臺邊,目光呆滯地看著地上那個垂死的丈夫,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弟弟陳巖嚇得躲到了她的身后,小小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
林晚下了炕。
腳上的劇痛,在看到父親慘狀的那一刻,似乎都變得微不足道了。
她一步一步,走到那副簡陋的擔架前,緩緩地跪了下來。
她伸出手,想去碰觸父親那張腫脹的臉,卻又怕弄疼他,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她就這么靜靜地看著他,看著這個在別人的口中是“英雄”,在現實中卻被折磨得不成人樣的男人。
她終于明白了李鐵牛那句“他是個好人,是個英雄”的真正分量。
那不是一句空洞的贊美。那是由一次次冒著殺頭的危險、一次次用血肉之軀掩護同志、一次次在刀尖上行走換來的、沉重到足以壓垮一個家庭的榮譽。
父親的癱瘓,真的是因為那次冰河洗澡嗎?還是說,那是某一次掩護行動中留下的、不為人知的重創?家道的敗落,真的是因為他經營不善嗎?還是說,豆腐坊的利潤,都變成了情報站的經費,變成了傷員的藥品?
林晚不知道答案。
但她知道,她不能讓他這么窩囊地死去。
她深吸一口氣,從懷里,掏出了那半個被她體溫捂得溫熱的、發霉的窩頭。
她用指甲,從窩頭上,小心翼翼地摳下了一丁點,只有米粒大小的碎屑。
然后,她像昨夜在祠堂里喂李鐵牛一樣,將那粒碎屑,放進了自己的嘴里,用唾液將它化開,再俯下身,用自己的嘴唇,貼上父親那冰冷的、滿是血污的嘴唇,將那一點點、帶著她體溫和信念的食物,渡了進去。
她不知道他能不能咽下去。
她只是在用這種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告訴他:
爹,我懂了。
你守護的東西,從現在起,由我來守護。
你未走完的路,我會替你走下去。
就在這時,一直緊閉著眼睛的陳大山,那唯一還能動的眼皮,似乎……輕輕地顫動了一下。
一滴渾濁的、滾燙的眼淚,從他腫脹的眼角縫隙中,緩緩地滑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