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陳家這間如同墳墓的土屋里,已經失去了意義。它不再由日出日落度量,而是由灶膛里柴火熄滅的頻率、父親喉嚨里痰液壅塞的聲響,以及母親周玉芬那如同石雕般靜坐的時長來切割。
林晚(陳秀)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懷里揣著那半個發霉的窩頭,身體卻像被寒冰凍結。她不敢動,甚至不敢吞咽因饑餓而分泌的苦澀唾液。她怕任何一絲聲響,都會驚擾到堂屋中央那尊新的神祇——一百斤豆餅,和守護它的、已經喪失靈魂的母親。
父親陳大山被家丁像扔破麻袋一樣丟回來后,就一直躺在冰冷的門板上,進氣少,出氣多。周玉芬沒有哭,也沒有動。她只是在喂完陳秀和弟弟陳巖一碗幾乎能照出人影的稀糊后,便回到灶臺邊,重新變成一尊沉默的石像。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堆豆餅,仿佛那是她全部的世界,是這個家唯一還能喘氣的神明。
林晚知道,窩頭救不了任何人。
她懷里這半塊,連她自己的胃都填不滿,更別提祠堂里那個腹部破了個大洞、正在流干生命的人。李鐵牛的傷口,父親滿身的鞭痕,都需要藥。真正的藥。
而藥,要用錢買。
在這個家里,錢的唯一形態,就是那一百斤豆餅。
夜,再一次降臨。
周玉芬和陳巖在極度的疲憊和絕望中睡去,鼾聲和囈語在寒冷的空氣里交織。林晚悄無聲息地滑下土炕,腳底接觸地面的一瞬間,那熟悉的、仿佛踩在燒紅烙鐵上的劇痛猛地襲來。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將慘叫悶死在喉嚨里,直到嘗到自己血液的鐵銹味。
她沒有走向門口,而是扶著墻,一步一挪,走向堂屋中央那堆黑褐色的、在黑暗中如同怪獸般匍匐的豆餅。
每一步,都是一場酷刑。腳上的腐肉與裹腳布粘連,每一次挪動,都像在活生生撕扯皮肉。冷汗瞬間浸透了她單薄的內衫,又被寒風吹得冰冷刺骨。
終于,她來到了豆餅前。
那股濃烈的、混雜著豆腥和霉腐的氣味撲面而來,幾乎讓她窒息。這就是她的賣身錢,是父親用尊嚴、母親用靈魂換來的活命糧。
她的手,顫抖著,伸向最上面那一塊豆餅。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豆餅粗糙表面的瞬間——
嗡……
那詭異的、源自靈魂深處的震動,再一次毫無預兆地襲來!
但這一次,它截然不同。
不再是之前那種如同電流過載、讓她頭痛欲裂的高頻蜂鳴。而是一種極其低沉的、緩慢的、如同大提琴最低音弦被輕輕撥動的震顫。這股震動并非在腦中響起,而是直接從她的指尖傳來,沿著手臂的經絡,緩緩地、一下一下地,傳入她的身體。
這震動里,沒有危險的尖銳,沒有壓迫的劇痛。
它帶著一種奇異的、蘊含著勃勃生機的韻律,仿佛在告訴她,她觸摸的不是一堆死物,而是一個充滿了可能性的、正在休眠的能量源。
這股震動,像一只無形的手,溫柔而堅定地推著她的指尖。腦海中,一個念頭前所未有地清晰起來——就是它。這不是一堆死物,而是一扇門,是通往活路唯一的門縫。這就是……機遇!潛藏在她靈魂深處的“因果回響”,并未給出任何提示音,卻用這種最本能的直覺,為她指明了方向。
這個認知,像一道閃電劃破了林晚心中的恐懼和猶豫。她不再遲疑,雙手抓住那塊豆餅的邊緣,用盡全身的力氣,試圖從中掰下一塊。
豆餅被壓榨得極其實在,堅硬如石。她用上了整個身體的重量,指甲在豆餅的表面摳出深深的痕跡。她的牙關緊咬,手臂上的青筋暴起。
“咔——嚓!”
一聲清脆,卻又在死寂的夜里如同驚雷般的斷裂聲響起!
一塊巴掌大小、邊緣不規則的豆餅,應聲而落,重重地砸在了堅硬的土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砰”響。
“誰?!”
灶臺邊,周玉芬那如同鬼魅般的聲音,猛地炸開!
林晚的心跳瞬間停滯!
她僵在原地,手里還保持著掰豆餅的姿勢,眼睜睜地看著母親從黑暗中猛地坐起,那雙在黑暗中閃著幽光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她,以及她腳下那塊剛剛被掰下來的、代表著“背叛”的豆餅。
“你……你這個天殺的賠錢貨!”
周玉芬的聲音不再是白日里的麻木,而是被一種極致的恐懼和憤怒點燃,變得尖利刺耳。她像一頭被侵犯了領地的母獸,連滾帶爬地撲了過來,枯瘦的手指像鐵爪一樣,狠狠地抓向林晚的臉。
“你敢動它?!你敢動我們全家的活命糧!那是你爹的命!是你弟弟的命!我跟你拼了!”
林晚下意識地一躲,周玉芬的指甲堪堪擦著她的臉頰劃過,留下幾道火辣辣的血痕。她整個人撲倒在豆餅堆上,用身體死死護住那些圓餅,仿佛在守護自己的孩子。
“娘!”林晚壓低了聲音,急切地說道,“爹快不行了!祠堂里那個人……他也快不行了!他們需要藥!再不救,就都得死!”
“死?!”周玉芬猛地回頭,眼中燃燒著瘋狂的火焰,“死了干凈!死了就不用再受罪了!你爹作的孽,讓他自己還!那個來路不明的野男人,他的死活跟我們有什么關系?!”
她指著那堆豆餅,聲音凄厲:“只有這個!只有這個是真的!有了它,你大哥回來就有吃的!你弟弟就不會餓死!我們都能活下去!你懂不懂?!”
“那爹呢?我們就眼睜睜看著他死嗎?!”林晚質問道,“娘,你摸著良心說,爹以前……是不是經常幫那些人?他是不是因為這個,才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周玉芬的身體猛地一僵,臉上的瘋狂褪去了一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恐懼。她驚恐地看著林晚,嘴唇哆嗦著:“你……你胡說什么!誰跟你說的這些?你想害死我們全家嗎?!”
“沒人跟我說!但是我知道!”林晚往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著母親,“我們不能讓他這么窩囊地死了!他需要藥!金瘡藥!只要一點點,或許就能保住他的命!”
她指著地上那塊豆餅,聲音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就用這一塊!我去換藥!如果換不來,我……我就把命賠給你!”
周玉芬被女兒眼中那股從未見過的、冰冷而堅定的光芒震懾住了。她看著這個一夜之間仿佛脫胎換骨的女兒,又看了看里屋門板上那個生死不知的丈夫,眼中的瘋狂和憤怒漸漸被一種深沉的、無邊無際的悲哀所取代。
“藥……藥……”她喃喃自語,渾濁的淚水再次涌出,“哪里還有藥……這個世道,藥比金子還貴……你拿什么換……”
“我有辦法。”林晚沒有多做解釋。她知道,此刻任何解釋都是蒼白的。她彎下腰,不顧母親的阻攔,迅速撿起地上那塊豆餅,用一塊破布包好,緊緊揣進懷里。
然后,她頭也不回地,從那個被她掰開的窗戶破洞里,再一次鉆進了無邊的黑暗。
這一次,她的目標明確。
在陳秀零碎的記憶中,村里有一個叫“趙貨郎”的人。他是個外來戶,居無定所,白天挑著貨郎擔,用一些針頭線腦換些糧食。但村里人都說,他背地里什么都倒騰,膽子大得很。鹽、布、藥……只要你出得起價,他都能給你弄來。
這種在亂世夾縫中生存的人,是林晚此刻唯一的機會。
寒風如刀,刮得人臉生疼。
林晚循著記憶,在村子最偏僻的一個廢棄牛棚里,找到了趙貨郎的落腳點。
牛棚里,一盞比她家更小的油燈,在寒風中搖曳,仿佛隨時都會熄滅。一個瘦小枯干的男人,正裹著一床看不出顏色的破被子,蹲在地上,就著燈光,仔細地數著一小撮顏色發黑的粗鹽。
聽到動靜,他像一只警覺的老鼠,猛地抬起頭,那雙在黑暗中閃著精光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林晚。
“誰?”他的聲音沙啞,充滿了警惕。
“趙大叔,”林晚強忍著腳上的劇痛和身體的寒冷,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盡量平穩,“我想跟您換點東西。”
趙貨郎的小眼睛在她身上掃了一圈,看到她那身破爛的衣裳和蠟黃的臉色,嘴角撇出一絲不屑:“換東西?你有什么可換的?幾根爛薯藤,還是你身上這幾斤骨頭?”
林晚沒有說話。她只是走到油燈前,將懷里那個用破布包裹的東西,放在了地上,然后緩緩地、一層一層地打開。
當那塊邊緣不規則的、散發著濃烈霉味的黑褐色豆餅,出現在昏黃的燈光下時,趙貨郎那雙精明的小眼睛,瞬間就直了。
他猛地湊了過來,鼻子幾乎要貼到豆餅上,使勁地嗅了嗅,又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摳下一小塊,放進嘴里嘗了嘗。
“好東西!真是好東西!”他的臉上露出了貪婪的、豺狼般的光芒,“這是……張家的聘禮吧?丫頭,你膽子不小啊,敢偷這東西出來賣!”
“我不是偷,也不是賣。”林晚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是換。”
“換?哈哈!”趙貨郎大笑起來,“你想換什么?金子還是銀子?”
“金瘡藥。最好的那種。”林晚的語氣不容置疑,“另外,我還要鹽,半斤。”
趙貨郎的笑聲戛然而止。他重新審視著眼前這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眼神卻異常冷靜的少女,瞇起了眼睛:“金瘡藥?還要半斤鹽?丫頭,你口氣不小啊。你知道這些東西現在是什么價嗎?”
“我不知道價。”林晚回答,“我只知道,我爹快被人打死了。祠堂里還躺著一個,也快死了。他們等著這些東西救命。我拿這塊豆餅,就換這兩樣東西。”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
趙貨郎沉默了。他看著那塊豆餅,又看看林晚。他在她眼中,沒有看到一個普通農家少女的怯懦和無知,反而看到了一種讓他感到心驚的、冷靜的瘋狂。
他在盤算。這塊豆餅,少說也有三四斤重。倒手賣出去,能賺一大筆。而金瘡藥和鹽,雖然金貴,但他有渠道。這筆買賣,有的賺。
“一包金瘡藥。二兩鹽。”他伸出兩根手指,報出了自己的價碼,“不能再多了。你這豆餅來路不正,我擔著風險。”
“三兩鹽。”林晚毫不退讓,“我知道你有。我爹的傷口,祠堂里那個人的傷口,都需要鹽水清洗。二兩不夠。”
鹽,在這個時代,是戰略物資。三兩鹽,已經是一個極高的要價。
趙貨郎死死地盯著她,仿佛想從她臉上看出破綻。
林晚也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她的底牌很少,但她賭的就是對方的貪婪,和自己表現出的、對“鹽”這種醫療物資的專業級需求。
終于,趙貨郎敗下陣來。
“你這丫頭……真是個怪胎。”他從墻角一個隱蔽的暗格里,摸出一個小小的油紙包,和一個沉甸甸的布袋,扔到林晚面前。“拿去!算我今天發善心!”
林晚迅速打開檢查。紙包里是黑色的藥末,散發著一股草藥的特殊氣味。布袋里的鹽,分量也足。
她將東西緊緊揣進懷里,轉身就走。
“等等!”趙貨郎叫住了她,“丫頭,你就不怕我這藥是假的?不怕我這鹽里摻了沙子?”
林晚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不屬于這個十六歲少女的弧度。
“我爹要是死了,我就告訴張管家,是你收了他們家的聘禮。”
說完,她便消失在了牛棚外的黑暗中。
只留下趙貨郎一個人,愣在原地,后背驚出了一層冷汗。
林晚沒有回家。
她揣著這用半塊豆餅換來的“第一筆投資”,再一次,朝著祠堂的方向,艱難地挪去。
她知道,李鐵牛的傷,比父親更緊急。
當她再次爬進那座陰森的祠堂時,一股比昨夜更濃重的血腥味和死亡氣息撲面而來。
她沖到角落,掀開香案布。
李鐵牛的臉色已經變成了灰敗的死色,嘴唇干裂發紫,呼吸幾乎已經停止。他腹部的傷口,血已經不再流了,不是因為止住,而是因為快要流干了。
林晚不敢耽擱,她將那包金瘡藥倒出一半,又狠心將自己懷里那半個窩頭也掏了出來,用那碗祭祀的臟水和開,將藥末和窩頭碎屑攪成糊狀。
她撬開李鐵牛的牙關,像昨夜一樣,用嘴將這救命的“藥糊”一點一點地渡了進去。
然后,她又用布袋里的鹽,化了濃濃的鹽水,將自己撕下的、已經變得僵硬的布條浸透,開始清理李鐵牛那猙獰的傷口。
“滋啦——”
高濃度的鹽水接觸到翻卷的皮肉,發出一陣輕微的、如同烤肉般的聲響。
昏迷中的李鐵牛猛地一聲悶哼,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竟然奇跡般地,發出了一聲微弱的呻吟。
林晚心中一喜,手上的動作更加迅速。她用鹽水反復清洗了傷口,然后將剩下的一半金瘡藥,全部倒在了上面,再用最后一塊干凈的布條,緊緊地包扎好。
做完這一切,她整個人都虛脫了,癱倒在地,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天,已經蒙蒙亮了。
她必須回家。
她最后看了一眼李鐵牛。他的呼吸,似乎變得有力了一些。
她艱難地爬起來,踉蹌著走出祠堂。
回到家時,周玉芬已經醒了。她沒有像昨夜那樣瘋狂,只是沉默地坐在灶臺邊,眼神空洞。看到林晚回來,她嘴唇動了動,最終什么也沒說。
林晚走到父親身邊,用同樣的方法,將鹽水和金瘡藥,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他滿身的傷痕上。
她做完這一切,太陽已經升起。
她回到自己的土炕上,蜷縮起來。
饑餓、疼痛、疲憊,如同三座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但她的內心,卻一片澄明。
她用半塊豆餅,為兩個人的生命,進行了一場豪賭。
賭局的結果,還未可知。
但她知道,從掰下那塊豆餅開始,她的人生,已經不再是任人宰割的商品。
她是操盤手。
賭桌上的籌碼,是她自己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