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還未完全退去,料峭的風像一把鈍刀,刮過陳埠村光禿禿的田埂。距離張家定下的迎親日子,還有兩個多月,但那日期像一塊無形的墓碑,沉甸甸地壓在陳家土屋的每一個人心上。
自從林晚用半塊豆餅換回救命的藥和鹽,死亡的陰影暫時從這個家退去了一角。父親陳大山滿身的鞭傷在鹽水和金瘡藥的作用下,不再流淌膿水,高燒退了下去,雖然依舊只能躺在門板上,但那微弱的呼吸,證明他還活著。
祠堂里的李鐵牛,也從鬼門關被拽了回來。林晚每晚都像一個黑夜的幽靈,借著月色潛入祠堂,為他換藥、喂食。他的傷勢依舊沉重,但那雙狼一樣銳利的眼睛里,已經重新燃起了光。
然而,這偷來的微弱生機,并沒有讓林晚感到絲毫輕松。恰恰相反,每一次從自家土屋到村東祠堂的艱難跋涉,都讓她對自己的處境有了更清醒、更殘酷的認識。
問題的根源,在她的腳下。
那雙被裹腳布殘忍束縛、正在腐爛流膿的腳,是她行動的最大障礙,是拖拽她走向死亡的、最沉重的鐐銬。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刀尖上,每一次深夜往返,都幾乎耗盡她全部的意志和體力。
她很清楚,如果不能自由行走,別說去鎮上送情報,就連逃離張家的婚約,都只是癡人說夢。
這天下午,為了尋找一些能輔助傷口愈合的草藥,也為了探查村外的動靜,林晚借口去拾柴,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村口通往鎮上的大路邊。
還沒等她彎下腰,一陣沉悶而整齊的腳步聲,伴隨著隱約的歌聲,從大路盡頭傳來。
林晚心中一緊,迅速躲到一叢半人高的枯草后面。
很快,一支隊伍出現在路的盡頭,像一條灰色的長龍,蜿蜒而來。
不是穿著黃皮軍裝的國軍,也不是耀武揚威的還鄉團。他們穿著五花八門的灰色、藍色土布衣裳,許多人甚至還穿著自家下地干活的舊棉襖。
他們是李鐵牛的隊伍。
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屏住呼吸,透過草叢的縫隙,死死地盯著這支軍隊。
隊伍里,大部分人都很年輕,臉上帶著菜色,嘴唇干裂,但眼神卻異常堅定。讓林晚感到震驚的是他們的武器。走在前面的少數人,背著老舊的“漢陽造”和繳獲來的中正式步槍,更多的人,手里拿的卻是五花八門的東西——長矛、紅纓槍、大刀,甚至還有鋤頭、釘耙和削尖了的木棍。隊伍的后半段,有相當一部分人竟是空著手的,只是默默地、堅定地跟著隊伍前行。
他們唱著歌,歌聲并不嘹亮,卻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撼動人心的力量:
“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一股奇異的、混雜著酸楚和震撼的情緒,猛地攫住了林晚。在她的時代,這是一首雄壯的軍歌。而此刻,它從這群衣衫襤褸、武器簡陋的士兵口中唱出,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生命和信念在貧瘠的土地上刻下的誓言。
他們要去哪里?孟良崮嗎?那個在歷史書上,由無數這樣的血肉之軀堆砌起來的、慘烈的勝利之地?
嗡——
腦海中,那熟悉的、屬于“因果回響”的震動再次襲來。但這一次,不是尖銳的刺痛,也不是機遇的低鳴。而是一種宏大的、持續不斷的、仿佛整個大地都在共振的轟鳴。這轟鳴讓她感到自身的渺小,仿佛預示著一場即將到來的、足以改變無數人命運的歷史巨震。
戰爭,真的要來了。
林晚蹲在草叢里,直到隊伍的最后一個背影消失在路的盡頭。她沒有動,任由那股宏大的回響在腦中盤旋。
她低頭,看向自己那雙被包裹成粽子、散發著腐臭的腳。
她忽然明白了。
在這個即將被戰火吞噬的世界里,一雙能跑的腳,比任何婚約、任何貞潔牌坊都更重要。
活下去,才是唯一的真理。
一個瘋狂而決絕的念頭,在她心中破土而出。
她要解開這該死的裹腳布!
深夜。
土屋里,母親和弟弟早已睡熟。林晚悄無聲息地坐起身,點燃了那盞微弱的油燈。
她沒有像往常一樣潛出家門,而是端著油燈,來到自己的炕邊,將那碗用珍貴的鹽化開的鹽水放在一旁。
她深吸一口氣,伸出顫抖的手,開始解那條已經與她的皮肉長在一起的、骯臟的裹腳布。
布條被膿血浸透,變得又干又硬,緊緊地粘在皮肉上。她只能一點一點地撕,每一寸的剝離,都像是在活生生撕扯自己的皮肉。
鉆心的劇痛讓她渾身發抖,冷汗瞬間濕透了后背。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不讓一聲呻吟逸出喉嚨。
當最后一層布條被解開,那雙被禁錮了近十年的腳,第一次完整地暴露在空氣和燈光下時,林晚自己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
那已經不能稱之為“腳”了。
腳趾嚴重畸形,除了大腳趾外,其余四根都已折斷,并被強行壓向腳底,與腳掌粘連在一起。腳背高高地、不自然地拱起,形成一個觸目驚心的弓形。整個腳的形狀,像一個被強行對折的、失去了生命的三角形。
皮膚因為長期包裹,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慘白色,上面布滿了潰爛的傷口和深褐色的血痂。濃烈的腐臭味,混合著血腥氣,在小小的土屋里彌漫開來。
這就是一雙“三寸金蓮”。一個時代的審美,一個家族的期望,一個女性的枷鎖。
林晚的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但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端起那碗鹽水,用一根干凈的布條蘸著,開始清洗這雙畸形的腳。
“滋啦——”
鹽水接觸到潰爛的傷口,發出輕微的聲響。一股無法形容的、仿佛將血肉放在烙鐵上灼燒的劇痛,猛地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呃啊!”
她再也忍不住,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呼,整個人蜷縮成一團,在土炕上劇烈地顫抖。
“作孽啊!”
一聲嘶啞的、帶著驚恐和憤怒的低吼,在林晚身后炸響。
母親周玉芬不知何時醒了,她站在炕邊,手里舉著一根燒火棍,像見到了鬼一樣,死死地盯著林晚那雙被解開的腳,以及旁邊那盆血紅的鹽水。
“你……你這個瘋子!你這個不孝女!你在干什么?!”周玉芬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顫抖,“你知道你這雙腳,裹了多少年嗎?!骨頭都給你折斷長好了!你現在把它解開,是想讓它爛掉嗎?!”
林晚抬起頭,慘白的臉上布滿冷汗,眼神卻異常堅定:“娘,我要讓它重新活過來。”
“活過來?!”周玉芬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她沖過來,一把打翻了那碗珍貴的鹽水,“我讓你活!我讓你活!女人不裹腳,那還能叫女人嗎?!大腳婆,誰會要你?!張家能要一個站不穩的廢人?!你想害死我們全家是不是?!”
“我不會嫁給張家。”林晚一字一頓地說道,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周玉芬愣住了。她看著女兒眼中那股從未見過的、冰冷而陌生的光芒,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她舉起燒火棍,指著林晚,嘴唇哆嗦著:“你……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不會嫁人,至少,不會像一件貨物一樣,被人用一百斤豆餅買走。”林晚忍著劇痛,緩緩地、用手掰動著自己那早已僵硬的腳趾,試圖讓它們恢復知覺,“娘,時代要變了。我今天在村口,看見了共產黨的隊伍。他們要去打仗了。這個世道,能跑,才能活。一雙能走路的腳,比什么聘禮都重要。”
“你……你這個瘋子!瘋子!”周玉芬徹底崩潰了,她扔掉燒火棍,撲上來,抓住林晚的頭發,用力地撕扯,“你被鬼迷了心竅了!你想死,別拉著全家給你陪葬!我今天就打死你這個不孝女!”
林晚沒有反抗,她任由母親的拳頭落在自己身上,只是用身體死死護住自己那雙剛剛獲得“自由”的腳。
她知道,母親打的不是她,而是那個無力反抗命運的自己,是這個讓她看不到一絲希望的、吃人的世道。
母女二人的撕打,最終在林晚的沉默和周玉芬的力竭中結束。周玉芬癱坐在地上,放聲大哭,那哭聲里充滿了絕望和無助。
林晚重新坐好,借著油燈的微光,繼續用殘留的鹽水清洗傷口,然后用干凈的布條,以一種全新的、不再擠壓腳趾的方式,重新包扎好。
做完這一切,天已經蒙蒙亮。
她躺回冰冷的被窩,感受著腳上那從未有過的、火燒火燎的疼痛。
這是一種酷刑,也是一種新生。
她知道,從解開裹腳布的這一刻起,她才算真正開始,在這片布滿荊棘和血污的歷史線頭上,邁出了屬于自己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