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陸景昀站在衣柜前，眉頭緊蹙。

昏黃的燈光灑在他整潔有序的臥室內，柜門大敞，一排排顏色寡淡的西裝與襯衫整齊懸掛，黑、灰、白一水兒冷調，看得他神色更加猶豫。

他拿起一件灰色高領針織衫，又放下，轉而抽出一件藏藍色襯衫，在鏡前比劃了幾下，最終還是皺起眉，將其甩回床上堆成一團。他拎起手機，搜索“初次去朋友家吃飯穿什么合適”，卻只換來一頁又一頁內容雷同的社交建議。

“得體為主，避免過于隨意或過于隆重。”

“穿自己最舒服又不過分張揚的衣服?！?/p>

“盡量不要顯得太用力……”

他看著這些答案，心下卻更迷茫了——他從未為一場再普通不過的“聚會”如此上心。

這時，門鈴突然響起。

他一愣，隨即將手機丟到床頭，走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是方明朗，雙手插兜，笑得一臉欠揍。目光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語氣戲謔：“喲，這是準備見家長??？穿得這么正式，還擺出這么副生無可戀的臉，嘖嘖，我可認識你這么多年，頭一回見你這么緊張?！?/p>

陸景昀神情微僵，略一沉默，語氣刻意平靜：“只是普通朋友聚會。”

“哦？”方明朗一臉“我信你才有鬼”的表情，徑自走進屋里，一眼就瞧見床上的那堆衣服，挑挑揀揀翻了幾件，嘴角的笑意更深：“普通朋友能讓你挑半天衣服？你可別裝了，陸醫生，你心里有點數?！?/p>

陸景昀沒有接話，只走回衣柜，重新整理剛剛被扔亂的衣服。他拿起那件灰色針織衫，低頭思量了一瞬，又換成了白襯衫外搭深藍毛呢大衣。鏡中的他氣質一如既往冷靜疏離，卻總覺得……哪里不對。

方明朗靠在門邊，一邊看熱鬧一邊喝著手里的瓶裝水，終于忍不住湊了過來，像貓聞到了腥：“快說，到底是誰？能讓咱們陸醫生心神不寧，還特地上網查‘穿搭建議’這種東西？”

陸景昀頓了一下，嗓音低而平穩：“之前認識的一個朋友。”

“哪種‘朋友’？”方明朗追問得毫不手軟，眸中帶著明顯的八卦之火，“男女？”

“女?！标懢瓣赖暬貞?，但眼神下意識地移開。

方明朗頓時來了勁，像只發現寶藏的獵犬：“喲喲喲，那我可更要認識一下了。什么時候介紹？我得看看到底是個什么樣的神仙人物，能讓你……動了凡心?！?/p>

“看情況吧。”陸景昀低咳了一聲，手指不自然地整理了一下袖口。明明是他慣常動作，卻帶著幾分罕見的不自在。

方明朗笑得前仰后合：“嘖，嘖，嘖，咱們陸醫生終于開竅了，真是可喜可賀?！?/p>

陸景昀懶得理他，將挑好的衣服疊好放進行李袋里，忽而頓住，目光在角落的那瓶香水上停留片刻。那是去年方明朗送的生日禮物，他從未用過。

這一次，他取了過來，輕輕噴在衣袖內側。

方明朗本還想再調笑幾句，但見陸景昀神色中浮現出一絲罕見的踟躕與認真，語氣不由自主地緩了下來。他拍了拍好友的肩膀，語氣終于正經了一分：“行了，不逗你了。放心吧，以你的條件，人家要真識貨，是她賺了。”

他頓了頓，笑容帶著點兄弟之間慣有的調侃與真誠：“你這樣的人，一向拿得起放得下，這回難得認真，可別搞砸了。”

陸景昀低聲“嗯”了一句，略略垂眼，睫羽微垂。他的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語氣也難得柔和：“我知道?！?/p>

燈光將他身影拉得細長，落在玄關處，顯出幾分難得的沉靜。

方明朗幫他將外套拽直，又抬手給他理了理略顯皺折的衣領，像多管閑事的兄長般念叨：“別太緊張，保持你那副高冷的樣子就行，別一上桌就擺手術室那副臉?！?/p>

陸景昀失笑，卻沒反駁。

兩人一同下樓，夜色清冷，街道旁的路燈發出微暖的光。小區不遠處傳來幾聲孩子的笑鬧聲，細碎又真實，帶著人間煙火的溫度。

方明朗一路將他送到車邊，眼看他打開車門，仍忍不住最后加上一句：“陸醫生，今晚過后，說不定你的人生就徹底不一樣了?！?/p>

陸景昀沒有正面回應，只低頭拉開車門，坐入駕駛座中。臨關車門前，他略偏過頭，看了方明朗一眼，眼底浮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算作回應。

引擎發動的低鳴聲打破夜色，汽車緩緩駛離。后視鏡中，方明朗站在原地，一手插兜，一手揮了揮，臉上的笑意輕松而意味深長。

車燈劃破夜色，照亮前方的道路。

夜風徐徐吹拂窗邊，街道兩側的樹影在燈光下搖曳，車內卻安靜得幾乎聽得見他自己的呼吸。

陸景昀握著方向盤，指尖微緊，許久后才緩緩松開。他望著前方不斷延伸的車道，心頭竟出奇地平靜下來，仿佛那份多日來隱隱纏繞的壓抑，終于在這夜色里被一并拂去。

他忽然想到沈青燈說過的那句話——

“有空來我家坐坐，我做飯可好吃了?！?/p>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讓他心口微微一動。

他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什么，也許只是期待一次不同于往常、脫離理性控制的生活片段。就像此刻的他，身著深藍毛呢大衣，車中還殘留著香水淺淺的氣息，整個人顯得不那么像那個一板一眼的“陸醫生”。

不知不覺，心緒便柔軟了下來。

夜色漸沉，陸景昀循著導航緩緩駛入一條安靜的街巷。

車子在一棟老式小洋樓前停下時，他微微怔了一下。

那是一座三層高的小樓，墻面覆著淺米色的歲月痕跡，藤蔓沿著立柱悄然攀爬，庭院里種滿了各色花草，風一吹，便有淡淡花香飄入鼻端。臨近夏季的夜晚蟲鳴細細，燈光從屋內透出來，溫暖而安寧。

這與他腦海中對“上神”居所的幻想相去甚遠——沒有仙霧繚繞，沒有飛檐斗拱，反而像極了一個過日子的“普通人”家。

他下車，走到門前剛抬手欲按門鈴，門就被從里面拉開了。

沈青燈倚在門邊，手里還拿著一塊干毛巾擦著手，身上穿著一件寬松的深色家居長裙，頭發隨意束起，眉眼間透著慵懶的松弛感。她眸光一轉，笑意便緩緩浮現：“陸醫生來得真準時，是不是特別期待嘗嘗我的手藝？”

陸景昀微不可察地怔了一瞬，隨即輕咳一聲，掩去眼底的波動，語氣淡定：“只是遵守約定?！?/p>

“你這人真是，一點都不懂接梗?！彼齻壬碜岄_，聲音輕快，“進來吧。”

他走進屋內，腳步有些遲疑地踏上木質地板。整個屋子布置溫馨自然，沒有奢華陳設，卻處處透著主人的用心：靠窗的位置擺著幾盆綠植與香薰瓶，藤編的沙發上搭著淺灰色毛毯，書架上堆著書與幾只小獸形木雕，空氣中還隱約有淡淡的米香和姜味。

“隨便坐，別太拘謹。”她邊說邊走回廚房。

陸景昀站在客廳與廚房之間的門口，目光不自覺地追隨著她的背影。

沈青燈圍了條麻布圍裙，袖口挽起，正嫻熟地翻炒著鍋里的食材。鍋鏟翻動間，熱氣與香味升騰，將她的輪廓籠在一層溫潤的光影里。

陸景昀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開口：“……需要幫忙嗎？”

她轉頭瞥他一眼，嘴角噙著笑：“你確定？你會做飯？”

“……不會，但可以學。”他說得很認真。

沈青燈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終于往旁邊一讓：“那你來試試看這個。”

他說到做到，走上前站定，學著她的樣子拿起菜刀，切菜。

結果第一刀下去，胡蘿卜歪歪斜斜地裂成兩半，力道不穩，差點切到手。沈青燈眼疾手快按住他的手腕：“停停停，陸醫生，行醫救人你是一把好手，切菜還是算了吧。”

他神色略顯尷尬，卻還是咬牙堅持：“我能學?！?/p>

沈青燈忍笑不語，伸手覆上他的手掌，動作緩慢而耐心：“刀不能這么握，手指要這樣彎起來，護住關節，不然切著了你自己我可沒辦法給你縫針?！?/p>

她的指尖溫熱，貼著他的掌骨輕輕引導，呼吸也近在咫尺。

陸景昀下意識繃緊了背脊，卻沒躲開，只是耳尖不動聲色地微微泛紅。他點了點頭，低聲應了一句：“好。”

廚房里只剩下鍋里咕嘟作響的燉湯聲，氣氛竟意外地溫柔而沉靜。兩人一個教、一個學，動作慢，卻不覺尷尬，倒像是某種早就習慣了的默契生活日常。

“其實你這樣也挺好的?！鄙蚯酂艉鋈坏吐暤?，語氣輕柔，“偶爾從醫院那種高壓的地方出來，切點菜、做頓飯，接觸煙火氣……人會慢慢松下來?！?/p>

陸景昀垂眼，低聲應道：“確實。”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從未這樣踏實地待在某個人的廚房里，更遑論以這樣緩慢的節奏度過一個夜晚。

餐桌上，暖黃色的吊燈將光暈柔柔灑落，飯菜間氤氳著騰騰熱氣，混合著姜香與醬汁的味道，在空氣中緩慢舒展開來。

一盤紅燒獅子頭色澤油亮，湯汁濃郁，散發著令人食指大動的香氣；炒芥藍脆嫩碧綠，清爽中帶著蒜香；還有一鍋砂鍋雞湯，湯底熬得雪白濃稠，鍋邊冒著微沸的泡，香氣中還夾雜著人參與紅棗的氣息，溫潤綿長。

陸景昀坐在餐桌前，靜靜地看著這一桌飯菜，有些出神。他從未想過，在某個平凡的夜晚，自己會在一個人的廚房里，吃到一頓如此“煙火氣”的晚餐。

“嘗嘗吧?！鄙蚯酂裘撓聡?，隨意地坐到他對面，手里還拿著筷子敲了敲他的碗沿，語氣里帶著一點促狹，“放心，不是迷藥?！?/p>

陸景昀輕笑了一聲，夾了一塊獅子頭送入口中。

軟糯酥香，肉餡中混著馬蹄和蔥姜末，鮮香四溢，湯汁裹著淡淡的甜味，在舌尖化開。他動作不快，卻一口接一口，神情比平日里多了幾分沉靜與認真，仿佛每一口都吃進了什么極其重要的東西。

沈青燈一邊給自己舀湯，一邊側眸看他，忽然問道：“味道如何？”

陸景昀抬眸，神色鄭重地點了點頭。

“很好吃?！彼f得緩慢，卻極真誠。

這一句簡單的評價，勝過千言萬語。

沈青燈眼中笑意漸深，像是被輕輕撥動了什么似的，唇角彎起一個柔和的弧度，沒有再說話。

飯后，她收拾碗筷時陸景昀也主動上前幫忙，雖然洗碗的動作不太熟練，水還濺了袖口，但他并未表現出絲毫不耐。

待廚房徹底收拾干凈，兩人來到陽臺。

夜風拂過，空氣里帶著淡淡梔子香。陽臺不大，卻被布置得十分用心，角落擺著幾盆茶花與茉莉，藤椅上墊著淺灰軟墊，茶幾上已泡好了一壺熱茶，青瓷茶盞輕輕泛著熱霧。

沈青燈懶懶地靠在椅背上，拿起茶盞輕啜一口，望著遠處燈火星點的城市輪廓，悠悠道：“這種時候，最適合發呆，或是說點廢話?！?/p>

陸景昀微微一笑，也坐下，動作有些拘謹，卻慢慢放松下來。

他們從日常小事聊起，談到了最近的新聞、醫院的病例、還有沈青燈奇奇怪怪的一些“業余愛好”——比如收集茶罐、做草藥香包、研究民間偏方。

話題輕松跳躍，時而好笑，時而認真。直到某個瞬間，陸景昀忽然提到：“我其實……有點小毛病?！?/p>

沈青燈偏頭看他。

他輕輕摩挲著茶杯，語氣平靜得像在陳述別人的事：“從小就有情緒感知缺失癥，對大多數人的情緒反應都很遲鈍。該笑的時候笑不出來，該難過的時候也沒有感覺。別人以為我是冷漠，其實……我只是感受不到。”

他頓了頓，眼神落在遠方燈火中，淡聲道：“所以小時候交不到朋友，長大了也不擅長親密關系。沒有情緒反饋，就好像，活在人群中，卻始終是一個局外人。”

沈青燈沒有立刻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眼神很柔。

片刻后，她輕聲道：“其實……無論凡人還是神明，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孤獨。也許形狀不一樣，但感覺是相通的?！?/p>

她的聲音在夜風中格外柔軟：“只是啊，有時候遇見另一個人，這份孤獨就沒那么難捱了。”

話音落下時，陽臺陷入片刻靜謐。

陸景昀緩緩轉頭看向她。

沈青燈正看著他，眼神不帶憐憫，也不帶好奇，只是一種坦然的溫柔。

那一刻，他心中仿佛有什么緩慢地融化，像冰川下終于解凍的一條暗流。他忽然明白，有些人，即便只是坐在身邊喝茶，也能讓你覺得，這世界不再那么空曠。

夜深了。

他起身準備告辭。

站在門口，他轉過身，認真地看著她：“今天，謝謝你的招待?！?/p>

沈青燈倚在門邊，燈光將她眉眼染上一層暖色。她笑得懶懶的，卻極好看：“謝什么，我只是做了頓飯?！?/p>

“可我吃得很安心?！彼鸬?，目光不動聲色地落在她臉上。

沈青燈看著他，眼里似藏著未說盡的什么情緒，終是揮了揮手：“路上小心，陸醫生?！?/p>

他點頭，轉身離開。

腳步聲漸漸遠去。沈青燈站在門邊，目送著他走進夜色，背影高大而寂靜，在昏黃燈光下顯得格外清晰。

她沒有立刻轉身，而是輕輕倚在門邊，低聲呢喃：“陸醫生……這人間煙火的滋味，以后你可是會上癮的哦。”

夜風吹過她的發梢，仿佛連這句話，也被悄悄送進了那人離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