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蘇念，一個被甲方爸爸榨干了最后一點靈感的平面設計師。當電腦屏幕右下角的數字再次跳到凌晨兩點，而我面前的海報第五十七稿又被無情打回時，我決定——跑路。立刻！馬上！

我的目的地是網上刷到的“綿竹年畫村”。據說那里色彩濃烈，年味十足。我急需點“人味兒”沖淡我身上那股子咖啡和熬夜混合的“社畜餿氣”。于是我背上雙肩包出發了。

經過一路顛簸，大巴把我扔在了一個叫孝德鎮的西南小鎮。跟著手機導航七拐八繞，我終于看到了“年畫村”的門坊招牌。白墻黑瓦，空氣里飄著點淡淡的顏料和草木混合的味道。

村子不大，家家戶戶門口都掛著大紅燈籠，貼著花花綠綠的年畫。門神、胖娃娃、抱著大鯉魚的福娃……跟我電腦里那些冷冰冰的矢量圖完全不一樣。這里的顏色，是活的！桃紅得扎眼，翠綠得要滴出來，金黃得晃人。我像個掉進顏料桶的土鱉，舉著手機咔咔一頓狂拍。

或許是七月的陽光過于炙熱，路上沒有什么游客，村子里的店鋪幾乎都是關閉的。我只顧欣賞年畫的色彩，走著走著，卻被一個不起眼的小作坊吸引了。門口掛的招牌歪歪扭扭，上面寫著“老陳年畫”。屋子里面光線有點暗，一股陰涼而潮濕的空氣撲面而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爺子正佝僂著身子，用毛筆在一張鋪開的宣紙上細細描畫。他動作很慢很慢，并且每一筆都顯得沉甸甸的。

我好奇地湊近一看，只見一張巨大的門神年畫，畫的是個威風凜凜的黑臉武將，跨著猛虎，一手鋼鞭，一手元寶，怒目圓睜，盔甲上的花紋非常繁復。老爺子剛用木版印好墨線，正在上色。奇怪的是，武將那雙眼睛，空洞洞的，只有墨線勾勒的輪廓，里面什么也沒有。

“大爺，這畫……眼睛怎么沒畫??？”我忍不住問。

老爺子頭也沒抬，聲音沙啞：“這叫‘開臉’，點睛之筆，得最后來，講究著呢。畫活了，能鎮宅；畫不好，就是張死畫?！彼噶酥概赃呉欢寻氤善罚斑?，都是沒開臉的?！?/p>

不知怎么的，我盯著那雙空洞的眼睛，心里有點發毛，又有點說不清的著迷。這武將，像是被什么困住了。

“姑娘，想試試不？自己畫一張小的帶走，體驗一下?！崩蠣斪咏K于放下筆，指了指旁邊的小桌子，上面擺著巴掌大小的木版、顏料碟和小毛筆。

“行?。　蔽襾砹伺d趣，當設計師的，誰還沒點動手的癮？雖然我設計的是網頁，不是年畫。

老爺子給我挑了塊簡單的“抱魚童子”木版。我笨拙地用刷子蘸了墨，在木版上刷勻，蓋上一張小紅紙，拿個木蘑菇小心拓印。墨線出來了，胖乎乎的童子抱著條大鯉魚，憨態可掬，同樣沒畫眼睛。

輪到上色了。我拿起小毛筆，蘸了點品綠的顏料，準備涂童子的褲子?？赡苁翘珜Ｗⅲ部赡苁前敬笠沟暮筮z癥，手一抖，筆尖沒落在紙上，反而狠狠戳到了我按著紙的左手食指上。

“嘶！”一陣尖銳的刺痛傳來。低頭一看，指尖被毛筆桿上某個不起眼的毛刺劃破了，冒出一顆圓滾滾的血珠，鮮紅刺目。

“哎喲！小心！”老爺子趕緊遞過來一張粗糙的草紙。

我下意識地想把血珠擦掉，可動作太快，手指一晃——那顆鮮紅的血珠，不偏不倚，正好滴落在我面前那張剛拓印好的“抱魚童子”臉上，準確地說，是滴在了童子那雙本該畫眼睛的、空洞洞的墨線眼眶里！

嗡——！

時間像是卡住了。

那滴血落在紙上，沒有暈開，沒有變暗，反而像燒紅的鐵水滴進了雪里，瞬間爆開一團極其刺眼的、難以形容的紅光！

緊接著，那紅光猛地一縮，像個貪婪的漩渦，爆發出巨大的吸力！我整個人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攥住，狠狠往前一拽！

“啊——！”

我驚恐的尖叫卡在喉嚨里，眼前的景象瘋狂扭曲、拉長。老陳作坊昏暗的光線、顏料的味道、老爺子驚愕的臉……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間被撕扯、揉碎，卷入那片詭異的紅光漩渦之中。

天旋地轉！

失重感猛地襲來，五臟六腑都擠到了嗓子眼。耳邊是呼嘯的風聲，又像是無數顏料被瘋狂攪動發出的粘稠怪響。我像個被扔進滾筒洗衣機的破布娃娃，毫無反抗之力地被那股力量卷走。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一秒，也可能是一年。

“砰！”

一聲悶響，我重重地砸在……某種東西上。不是堅硬的地面，更像是摔進了一大坨黏糊糊、半凝固的顏料堆里，冰涼濕滑，帶著一股子陳年紙張和劣質礦石混合的怪味。

我眼冒金星，胃里翻江倒海，差點把隔夜飯吐出來。掙扎著抬起頭，眼前的景象讓我徹底懵了。

天是灰蒙蒙的，像一塊臟兮兮的抹布。周圍是……一片難以形容的混沌。腳下是深淺不一的灰色“泥沼”，踩上去軟塌塌的。遠處，歪歪扭扭的、像是用兒童蠟筆潦草畫出來的線條，勉強勾勒出幾座山的輪廓，顏色暗淡得像是褪了色的舊衣服。空氣中飄蕩著絲絲縷縷、如同破棉絮般的灰色霧氣，死氣沉沉。

這他媽是什么鬼地方？我新買的牛仔褲和帆布鞋全糊滿了黏糊糊的灰色“顏料”！

我哆嗦著手，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手機還在！掏出來一看，屏幕漆黑一片，無論怎么按都沒反應，徹底死機了。唯一的安慰是，那張被我戳破手指拓印的、滴了血的“抱魚童子”小紅紙，居然還被我下意識地緊緊攥在手里，只是上面的童子圖像變得模糊不清，像是被水泡過。

一陣陰冷的風吹過，帶著灰色霧氣，卷起地上的“顏料泥”，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刮在臉上生疼。

“喂！有人嗎？這是哪兒啊？”我扯著嗓子喊，聲音在空曠詭異的灰色空間里顯得格外渺小和顫抖。

回答我的，只有那嗚嗚的風聲。

就在我心涼了半截的時候，左前方不遠處，那片混沌的灰色霧氣里，突然亮起兩點極其微弱、幾乎要熄滅的——金色的光點。

像黑暗中最后的兩顆螢火蟲。

我瞇起眼，忍著恐懼和惡心，深一腳淺一腳地朝那光點挪過去。

靠近了才看清，那不是什么光點，而是一個……人？

一個像年畫娃娃的小人，或者說是年畫里的小福娃—他只到我膝蓋那么高，穿著件原本應該是鮮紅喜慶的肚兜，但現在那肚兜的紅暗淡得像干涸的血跡。

他小小的身體蜷縮在一塊稍微硬實點的灰色土坷垃上，身體像是信號不良的老舊電視畫面，邊緣模糊不清，不斷地有極其細微的彩色光點從他身上剝落、消散在灰霧里。他那張原本該是圓潤可愛的小臉，此刻布滿了痛苦，小嘴緊緊抿著，似乎連哭喊的力氣都沒有了。

最扎眼的，是他那雙眼睛。瞳孔深處，就是那兩點微弱的金光，像風中殘燭，隨時會熄滅。他的身體，正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透明，顏色在飛快地褪去！

“救……救……”小福娃似乎感覺到了我的靠近，極其艱難地、微不可聞地吐出兩個破碎的音節，那雙快要熄滅的金色眼睛，哀求地望著我。

我腦子一片空白，心臟狂跳，幾乎要沖破胸膛?？謶?、茫然、還有一絲莫名的、看到美好事物即將毀滅的揪心，混雜在一起。

我該跑嗎？這鬼地方太邪門了！

可看著那雙哀求的金色眼睛，還有他身上不斷剝落的彩色光點……我的腳像生了根。

就在我天人交戰的瞬間，一陣更陰冷、更粘稠的風卷著濃厚的灰霧，猛地從側后方撲來！那灰霧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蠕動，發出令人牙酸的、如同砂紙摩擦的“沙沙”聲，貪婪地撲向地上那個快要消失的小娃娃！

我頭皮瞬間炸開！

身體比腦子快。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我猛地往前一撲，不是逃跑，而是張開雙臂，用自己的身體，笨拙地擋在了那個小小的、褪色的年畫娃娃前面！

冰冷的灰霧夾雜著令人作嘔的腐朽氣息，狠狠撞在我背上，刺骨的寒意瞬間穿透了衣服。我甚至能感覺到那“沙沙”聲就在耳邊，像有無數細小的牙齒在啃噬。

“滾開！”我閉著眼，發出這輩子最沒底氣的尖叫，手胡亂地在空中揮舞，仿佛這樣就能驅散那看不見的恐怖。

混亂中，我那只被劃破的、還沾著點血跡的左手，無意識地、狠狠地按在了懷里那張被我攥得皺巴巴的“抱魚童子”小紅紙上！

指尖傷口處，一絲微弱的刺痛傳來。

緊接著，一點極其微弱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紅光，在我掌心與紅紙接觸的地方，極其短暫地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