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羿掛心著嫦娥,看著河伯真的跑了,手上收了神力,轉身就往嫦娥身邊跑去。
大羿迅捷但輕柔地托起嫦娥,將嫦娥摟在懷中,一邊急促地呼喚著:“小娥!小娥!你怎么樣?!”一邊手上不住地往嫦娥的心口引渡神力,修補她已經在消失的精氣神。
“咳咳……”嫦娥終于緩過氣來。她努力地提起精神,眼神近乎貪戀地在大羿的面龐上游移。
“羿……”這一聲,既像呢喃,也像低嘆,一樣的百轉千回,萬般不舍。
“小娥,我在!我在……”大羿俯身傾耳,趕緊回應著,生怕錯過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
嫦娥在緩緩地、用盡全力地喘氣,想調集力氣說些什么。大羿既緊張又期待,一顆心早提到嗓子眼,兩人之間安靜得落針可聞。
“啊——”弓晚晚不合時宜地慘叫聲響起。河伯人雖走了,但陣法沒停。弓晚晚此時眉心處正大放光芒,剛剛從四面八方匯聚過來的光點正爭先恐后地往她的眉心處鉆。
“救……救她……”嫦娥攥緊大羿的衣袖,將自己的想說的話放在一邊,所剩不多的氣息,仍是先記掛著救弓晚晚。
大羿雖然心急如焚,但還是依言施法中斷了陣法。
環繞在弓晚晚身周的光點如泡沫般粉碎在空中,有些又回縮進了她的手腕位置。飄在空中的弓晚晚也緩緩落在地上,她猶如溺水者終于浮出水面,正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嫦娥神魂凝結的越來越虛幻,甚至緩緩從腿部開始消失。大羿越來越用力地傳渡著神力,然而卻只是徒然地在嫦娥的身體里走一個過場,飛快地又消散在空氣中了。
現在嫦娥的身體,就像一個破了無數個洞的布袋子,再也裝不進一絲東西了。
嫦娥柔若無骨的手輕輕地貼住大羿在面前傳渡神力的手,止住他的徒勞。
“羿……我早知道……會有這一天,”嫦娥含著笑,緩緩說到,“能再見到你……我也無憾了……”嫦娥雖然說著無憾,可是眼角仍是滑落一滴淚珠,眼神中明明還有無限的眷戀。
大羿嘴唇顫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能緊緊地反握住嫦娥的手,將自己的頭貼到兩兩交握的手上,淚水無聲地流淌。
“我這一生……只深深地愛過你……一個人,”嫦娥慢慢地、鄭重地說著,淚水盈滿了眼眶,“我曾……刻意壓……制,最后卻……越愛……越深……”
大羿似乎驚訝于嫦娥的直白,微張了嘴,劇烈起伏的胸腔暴露了他此刻的心境。他不由得又攥緊了幾分嫦娥的手。
嫦娥的眼神中凝聚起了千萬種情緒,胸膛微微隆起,似乎還有很多的話想說、想問。然而忽然定定地看了一眼大羿的眼神,眼神中的專注和癡纏同千年前彼此情濃時一模一樣。
罷了……
嫦娥眼神中的情緒驀地盡數褪去,只余釋然;胸膛隨之一點點沉下去,仿佛那一口氣散盡了。
幾絲余音似有似無地從嫦娥緩緩閉上的嘴唇中飄出來:“我走之后……別再做傻事……當好你的……神祇,守護,你該守護的……人……”余音散盡,嫦娥徹底閉上了雙眼,交握的手也卸了力,手肘微垂了幾分,只因為大羿還握著,這才沒有垂落下來。
“嫦娥!嫦娥!啊——”大羿嘶啞著嗓音,極度壓抑地嘶吼著,仿佛隨時都會因喘不上氣而暈過去。
嫦娥的神魂正化為點點微光,朝天上飄離而去。
弓晚晚終于緩過勁來,連爬帶跑幾步跪倒在嫦娥身邊,帶著哭腔呼喚道:“娥姐,娥姐!我該怎么救你呀!救命啊……有沒有人能救救她……”
“找……找到……凝聚魂魄……的法器,”一個虛弱至極的聲音在弓晚晚手腕處響起。
“什么凝聚魂魄的法器?!”
“三生!你還活著!!”
大羿和弓晚晚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
三生還沒緩過勁來繼續回答,一道流光已經輕輕裹住嫦娥的魂魄,旋轉著落向還未散去的引魂陣中。與此同時,陣法明光大亮,剛才發生的一切又開始重啟。
大羿正準備暴起搶人,一道山岳般的神力從天而降鎮住了大羿。接著泛著光的黑色龍形圖騰仿佛一扇空間門,光芒閃爍間,圖騰前出現了一人。
眼前人一身嚴整袞服,黑色上衣,紅色下裳,肩擔日月,背倚星辰,身披黼黻火藻等華美章紋,頭戴十二毓帝王冠冕,厚重又威嚴的壓迫感霎時間撲面而來。
弓晚晚暗自吞了吞口水。
大羿認識眼前這人,這才沒有繼續掙脫,然而拳頭攥得更緊,似乎一言不合就會翻臉不認人。
“禹皇,這是何意?”大羿沉聲問到。
禹……禹皇……媽呀,這位更是重量級。弓晚晚緊張得又吞了吞口水。
大禹撤了禁錮大羿的法力,卻也沒說話,只是轉身看著陣中的模樣,皺了皺眉頭。
大羿正準備發火,忽聽得三生微弱的聲音響起:“凝聚……魂魄……對呀,這不就是現成的法器嗎……”
大羿這才仔細地觀察陣中的情況,嫦娥的神魂本來已經散做了點點微光,此刻都被陣法再次吸引回來,幾次呼吸間已經又凝聚成虛幻但完整的嫦娥的模樣。
大羿的眼中驟然亮起了光芒,然而驚喜還未來得及擴散到心頭,三生的聲音又再次響起:“不對,怎么還沒有醒呢?”
大羿又凝神去看,才發現虛幻的光影中沒有一絲生機,只是徒有軀殼。
“這是怎么回事?!”大羿轉頭看看三生,又轉頭看著大禹,乍喜乍悲間,大羿已經是六神無主。
“她不想活了。”大禹言簡意賅地表明了觀點。
咳,弓晚晚被自己的口水嗆了一下。這位大神真是……人狠話不多。
“怎么會……怎么會……怎么會不想活了?!嫦娥竟是再也不愿看見我了嗎?”大羿踉蹌著倒退兩步,原本頂天立地的身軀仿佛一下子垮了下來,明明還是一樣的相貌,弓晚晚卻無端看出了滄桑與頹然,就好像經過千年風化的巨石,外表看著堅硬,實則一觸即潰。
“嫦娥——嫦娥!為什么!你告訴我為什么?!如果不想見我,何必要復活我!既然讓我活過來,你又為什么想死!你死了,我還活著干什么?!”
大羿幾近崩潰,彈起身子就想往陣法里沖,大禹無奈又只能施法困住他。
然而這次不同剛才,大羿萌生的死志激發了他的全部潛能,大禹也是雙手同施才能暫時困住他。
“快想想辦法,我拖不了他太久?!贝笥砼ゎ^沖著弓晚晚和三生說到。
弓晚晚也沒什么主意,只能抬起胳膊問三生。此時弓晚晚手腕上已經沒有手環了,然而皮膚表面卻出現了相同的花紋,仿若紋身一般嵌進了她的身體。
“心結未解?!比徽f得這四個字。
“心結……心結……”弓晚晚的大腦飛速地過著他們倆的記憶,然而一時間竟想不到是哪個心結?
倒是大禹思索片刻,對大羿說道:“嫦娥知道你和洛神是假結婚嗎?”
一個無聲的驚雷炸響在弓晚晚的心底。
假結婚?!
大羿如夢初醒,趕緊沖著陣中的嫦娥大喊:“嫦娥,我與洛神只是假結婚,我從未背叛你,一生所愛也只你一人!”
陣法中虛幻的光影聞聲閃過一絲波瀾。
“繼續。”三生說道。
“河伯強迫洛神嫁他為妻,婚后卻仍然四處拈花惹草,洛神不堪其辱。我治災途中遇見洛神出逃,便順手救了。受洛神所托,這才跟她假結婚,助她擺脫河伯的糾纏。此事洛神與我都沒有聲張,定是河伯小人為壞我名聲,這才四處宣揚。”
“嫦娥,我從不騙你,也從未背叛。哪怕你仍然對我不滿,也千萬不要因為一個誤會放棄生命。求你了,醒過來吧!”
大羿講完,陣法外的四個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做聲,只定定地看著陣中的一切。
只見嫦娥的神魂從眉心處被點亮,然后一點點擴散至全身。大羿的神位本源在胸口處發亮,一縷縷的神力從大羿的心口飄出,涌向嫦娥的神魂。
嫦娥的虛影緩緩凝結成實體,等到全部成型時,引魂陣光芒頓消,散開了屏障。
大禹早就悄然撤開了法力,大羿迫不及待地沖進陣中,飛身上天,雙手接住緩緩飄落的嫦娥。
兩人徐徐降至地面,嫦娥一點點睜開雙眼。短暫的迷茫之后,是發自內心的激動。
“我沒有……”大羿趕忙再次強調。
嫦娥輕輕覆上他的嘴,眼角的淚隨著點頭不住地滑落。她含笑說到:“我聽見了,我都聽見了……”
嫦娥眷戀地再次看著大羿近在咫尺的臉龐,頓了一頓。就這一個呼吸,卻仿佛拉得像一百年那么長。
嫦娥猛然間撲到大羿的懷中,雙手緊緊摟住他的脖子,頭埋在他的肩頭,淚如雨下,口中一直喃喃道:“對不起……對不起……”
大羿緊緊地回抱住嫦娥,將頭埋入她的頸窩,貪戀于這久違的氣息,不自覺地長舒一口氣,口中回應到:“是我的錯……是我沒照顧好你……”
弓晚晚在一邊也是眼眶中盈滿的淚水模糊了視線。三生小聲說道:“想哭就哭吧,不丟人?!?/p>
“關你什么事……”弓晚晚嘴硬地回應著,但實際上淚水終于滾落下來,暖到了心里。
大禹看著交頸相擁的兩人,眼神中欣慰與傷感交織,心頭事也無聲翻涌。
嫦娥虛弱的身體經不起過度的悲傷,沒哭多久便暈了過去。
大羿抱起嫦娥,大禹架起云頭,載著弓晚晚往她家飛去。
弓晚晚在云上也是累得睡倒了,今天一天她也是身體與心靈上的雙重疲憊。
行到半途,大禹忽然感應到什么,扭頭看了一眼早已經遠遠落在身后的懸崖,思索了一瞬,又轉頭看了眼沉睡的弓晚晚,便回身不管,繼續向前,只余空氣中一聲微不可查的嘆息。
剛才的懸崖上,從密林中轉出一人。他看著遠方那越來越小的云頭,從來沒有表情的臉上,嘴角牽起一抹連自己也沒察覺到的笑意,他低聲囈語了一句:“我就知道,你不會那么容易就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