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背起畫箱時,潮白河正淌著碎金。
陽光在浪尖揉碎煙霞,又攏住兩岸楊樹林的翠影,連遠處碧茵茵的村落也成了他畫布上未干的釉彩。
我踩著土路隨他前行,足下輕盈如踏云絮。舅舅肩頭那方淺藍竹棉衫被風鼓起,盤扣系住舊時風華,襯得內里白背心似一痕新雪。白色
鴨舌帽檐下,瓜子臉上細眉含笑,鼻梁如青峰拔地,深深酒窩里盛著半生暖意。最是那內聯升黑布鞋踏過塵土的姿態,叫人想起水墨畫
里走出的先生——綠畫箱在他背上,竟成了最相宜的點睛之筆。
“鈴鐺,先去看看老宅?”他回眸喚我,聲線清朗如叩玉。
琉璃瓦在灰磚墻頭流淌幽光,不銹鋼門內,黑色紅旗車靜泊如舟。六間北房列陣,玻璃窗將天光濾成柔紗,漫過東墻下桂花樹、棗枝與海
棠織就的綠蔭。
推門入室,四盆文竹沿長案列隊,新抽的嫩枝探向青瓷花盆里蘭花;蘭花正悠悠的開著黃凌凌花兒。竹筆筒中斑駁墨跡似在低語。最是北墻懸
著的徐悲鴻《萬馬奔騰》——鬃毛卷著塞外沙塵,蹄聲撞破薄宣,裹挾烈風撲面而來!舅舅從雕花檀木冰箱取出雪碧遞我,栗色椅背浮
著纏枝蓮暗紋。門邊花架上兩盆建蘭正吐幽馨,鵝黃花盞在陰影里浮著微光。他倚窗撥電話時,蘭香與電磁波在梁間交織纏繞。
“喝茶該去城堡,”他忽而收線輕笑,帽檐陰影拂過鼻梁,“那兒有咖啡,還有你舅媽包的南瓜三鮮餃子。”
一罐可樂塞進我掌心,鋁殼沁出冰涼水珠。蟬鳴在烈日下鍛成金箔,又隨紅旗車引擎聲熔作流漿,潑滿歸鄉的路。
車窗搖落處,楊樹綠浪翻涌。舅舅搭在方向盤上的手,骨節分明如老竹根——
這雙手能托起畫箱跋涉山河,
也能把故土炊煙,畫的如風醉;醉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