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房蒸汽還未散盡,奶奶已從大笸籮里捧出爺爺的舊衫。
靛藍粗布疊成方正的山巒,在小笸籮里漾著皂角清香。
“小鈴鐺,陪奶奶玩趟月色去?”她立在堂屋門檻邊笑,
銀發簪著星粒,眼尾褶痕里淌出蜜漿。
我伸手探進她掌心溝壑時,
她忽將五指收作鳥巢:“留神——門檻是臥著的黑貓哩!”
我高抬腳越過那道溫熱的木脊,
眼前豁然漫開銀河:
蛙鳴在稻田里擂響綠皮鼓,
蟈蟈振翅擦亮青銅簧片,
蟋蟀在墻根鋸著月光弦,
蟬的嘶鳴則像根銀線,
把沉甸甸的夜提得更高些。
“瞧我的南瓜秧子,”奶奶指尖輕點藤架,肥碩葉影下,懸著三顆青玉雕的襁褓——
“老大憨實,老二機靈,幺妹兒正吮著月光長個呢!”
她忽然瞟我一眼,目光比露水還輕:
“可不及你這株小向日葵,花瓣落了,
籽盤里卻脹滿鼓囊囊的星斗。”
月亮行至中天時,奶奶忽然張開雙臂。
褪色衣袖滑落,露出枯竹般的腕骨,
合十的掌尖卻似白蓮初綻。
她足尖在泥地上畫著圓弧,
身形搖曳如被夜風揉皺的紙燈籠,
又像有誰正往她骨縫里
灌著陳年的桂花釀。
滿園清輝流淌成奶白的河,
浮起蟲鳴、瓜藤、奶奶的白發,
以及我眼中越來越燙的敬慕。當風掀起她鬢角幾莖銀絲,
我驀地看清:
那發梢綴著的不是月光,
是時間淬煉出的
柔軟銀針。
棗香漫過來時,我學著奶奶張開嘴——
甜味在舌尖化開剎那,
竟真聽見微風送來搖籃曲:
“睡吧,圓月亮,
笸籮里曬著干菊花,
南瓜枕著胖娃娃……”
奶奶哼唱過的調子,
原來一直窖藏在
這片土地的
每片落葉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