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喘息著停住時,風正把原野搟成綠浪。
父親的聲音被刮得斷斷續續:“爹!麥苗都……沒腳踝了!”
我踮腳只見碧波翻涌,直到被舉進自行車前筐。鐵條硌著腿,爺爺的藍布衫后背洇開深色汗漬。后筐里的哥哥搖晃如豆莢,父母的笑語散在車轍里。麥芒掠過筐沿,撓得腳心發癢——原來這就是爺爺,是能推動整片綠海的人。
暮色染透窗紙時,草垛群在院中隆起黑影。
“奶奶的城堡!”我鼻尖抵著玻璃驚呼。
老人帶著曬場的氣息挨近:“是羊兒的過冬糧倉,夏秋的日頭曬干的。”
她牽我走進星夜,草垛的陰影里浮出童話:
雙層雞舍像疊放的木匣,上層透出細碎咕噥。“樓上產蛋房,樓下睡鋪。”奶奶攔住我探摸的手。
籬笆邊靜立著兩尊白玉雕,“嚼月光呢,羊姑娘。”她指去,山羊的犄角挑著星粒,頜下銀須飄成小溪。
“比個子!”我沖向羊群,卻被奶奶圈住腰。
山羊澄澈的瞳孔里,映出我頭頂剛及它肋骨的虛線。“急啥?”老人笑聲震落草屑,“等菜園的南瓜黃了,我們鈴鐺就躥高啦。”
月光澆亮她口中的畫卷:
秫秸墻內,南瓜藤正給青瓜掖被角;
桂花樹裹著甜夢,桃杏枝結著毛茸茸的瞌睡;
爺爺的茄紫椒紅在畦間列隊,白菜抱著翡翠心酣眠。
夜風忽送來清甜,是棗花在暗中拆解星光。回屋路上,我頻頻回望。
山羊化作兩團移動的云,犄角碰出清脆玉磬聲。
奶奶的手心糙如樹皮,暖意卻順著掌紋漫上來——
多年后才懂,那夜她塞進我掌心的
何止羊欄與菜畦?
分明是半畝星光,一斗草香,
和整個大地
為童年頒發的
綠色護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