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樹和劉芳結婚轉眼也有八年了,眼瞅著就快奔四十的門檻。平日里,兩口子說說笑笑,日子也算過得去??擅慨斅愤^別人家門口,聽見院子里傳出大人孩子的歡笑聲,那熱乎勁兒像針一樣,輕輕扎著田樹的心。誰家的日子沒有個歡聲笑語?誰家的燈光下,沒有個蹦蹦跳跳的小影子?日子就像村邊那條凍不嚴實的河,表面冰封著,底下卻聽著水聲“咕咚咕咚”地翻著花,靜悄悄地流走了歲月。
臘月二十一,菜棚公司的會議室里,空氣混濁。經理敲了敲桌子:“眼瞅著年根了,大伙兒該盤算年貨了吧?咱們菜區,大蒜少不了吧?去年那價兒,靠年根底下躥到十三塊一斤,是不?”
底下有人接茬,聲音帶著點懊惱:“我臘月二十六才買,十六塊!”人群里響起一片嗡嗡的議論。都是上有老下有小、肩頭壓著擔子的人,能怎么著呢?貴也得買。
角落里,一個略顯疲憊的聲音響起:“去年……老爺子病得重,半癱在床,忙得腳打后腦勺,壓根兒沒想起來買蒜這茬……”說話的是田樹。他搓了搓粗糙的大手,似乎還能聞到去年藥味里摻雜的年關匆忙。經理清了清嗓子,把話題拽了回來:“說正事。誰愿意跑趟山西太原?出差一周。住宿標準每天一百五,工資按出工算,每天三百?!痹捯袈湎?,會議室里頓時一片沉寂,仿佛空氣都凍住了。窗外,北風正緊,卷著干樹枝、枯葉和沙土,“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發出嗚嗚的嘶鳴,像餓狼在撓門。
男人們沉默著,相互遞著廉價的香煙,默默點燃。煙霧很快在冰冷的空氣里彌漫開來,嗆得有人忍不住低咳。三三兩兩的人湊近了,壓著嗓子交頭接耳,聲音細碎得像耗子啃木頭。
一只粗糙的手舉了起來,是田樹。“經理,我們倆去吧?!彼D了頓,臉上擠出點笑紋,像深秋的菊花瓣兒,“我叫田樹,四十一。家里……沒啥大牽掛。有個老婆,還有個老爹,”他聲音低了些,“半癱在家?!彼乱庾R撓了撓依舊濃密的黑發,目光里帶著點懇求,“能定下來嗎?另外……我也想,出去透透氣,順道……玩一趟?!蹦恰巴嬉惶恕闭f得輕飄飄的,沒什么底氣。
“我叫潘金財,四十六!”另一個聲音洪亮地響起,帶著點刻意的滿不在乎,“初中畢業,至今還打著光棍兒!”話音剛落,會議室里“哄”地一下笑開了。笑聲里,坐在后排的一個老頭猛地站起來。那是潘金財的老爹,潘老頭。他穿著一身簇新的黑棉襖棉褲,戴著頂舊灰鴨舌帽,臉漲得通紅,手腳都像沒處放似的。他覺著后背那些目光都帶著刺,扎得他坐立不安。他幾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到門口,一把拉住冰涼的門鼻,頭也不回地朝經理方向甩了句話:“我那十二個菜棚的地暖該添煤了!你們先聊著,我得去忙活了!”話音未落,人已拉開門,卷進了門外呼嘯的寒風和越來越密的雪沫子里。
“經理,外頭下雪了!”潘金財看著父親略顯佝僂、消失在風雪里的背影,也跟著站起身。他身材高大,估摸有一米八幾,穿著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和單薄的羽絨服,掃帚眉下是黑亮有神的眼睛,鼻梁高挺,嘴唇微厚,透著一股子莊稼漢的硬朗和銳氣?!拔业萌桶咽?,”他聲音沉穩,“幫老爺子推煤車,把煤送到地龍爐子那兒添上,再把燒過的煤渣清出來裝車,推到垃圾站去。”說完,他朝經理點點頭,也大步流星地追了出去。
看著潘金財消失在門口的背影,角落里有人小聲嘀咕:“嘖,這后生,多實在!我家要有姑娘,就給他!”
旁邊被稱作“耿叔”的老漢,嘬了口煙,瞇著眼笑:“老李頭,去年你不是還愁你那三十五的侄女沒著落?我可給你記著呢!咋樣?眼前這大小伙子……”
“真的?耿叔,你這話當真?”老李頭眼睛亮了亮,湊近了些,兩人就著火互相點煙,煙霧繚繞里低聲盤算起來。
經理環視了一圈煙霧彌漫的屋子,男人們大多低著頭,只有咳嗽聲和壓抑的私語?!斑€缺一位司機啊!”他提高了聲音,“誰來?明天晚上八點,還是這兒碰頭!”他探著身子,目光掃過一張張被生活刻下痕跡的臉??催@光景,只能等到明天再議了。他無奈地擺擺手,示意散會。
風雪裹著寒意,撲向田樹家隔壁的院子。這是田樹親哥田軍的家。田軍剛進院門,撲打著身上厚厚的雪花,使勁跺著腳,想把寒氣留在門外?!澳窃豪隙ㄖ柑飿洌┱f,要去太原走一趟呢!”他朝屋里喊。
媳婦正盤腿坐在炕上,兩個孩子偎在她身邊,她用被子捂著腳,手上飛快地織著一條毛褲。“這大臘月、快過年的,他去太原干啥?”她抬起頭,滿臉疑惑,“有啥好事輪到他了?”
田軍走到炕沿邊,搓著凍僵的手,壓低聲音:“其實……我也想去。這一趟下來,工資兩千一,住宿費每天一百五能報,要是能睡十五塊的大通鋪,剩下可都是自己落兜里的!劃算著呢!”他嘆了口氣,望著媳婦,“可咱家這攤子……倆孩子,還有咱媽都靠你,我走了你一個人咋扛?不忍心啊……”
媳婦聞言,手上的毛線針停了下來。她沉默了幾秒,眼睛忽然一亮:“哎!我想到了!我們家老三!他不是正搞對象,急著攢錢嗎?明天我呼他(指打電話或傳呼)問問!看他愿不愿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