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走出潘家大院,腳下的路面驟然變得狹窄而幽暗。冬夜的村莊仿佛沉入了墨池,只能借著零星幾戶人家窗欞里漫溢出的微弱光線勉強辨路。冷風嗖嗖地刮著,吹在臉上像小刀子,凍硬的地面踩上去硌硌作響。
肖修明(肖經理)裹緊了皮夾克,心里卻莫名地涌起一股暖意,甚至暗暗發笑——有潘大爺在身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這夜路竟走得如此踏實。老人家離他極近,近得肖修明幾乎能感覺到那溫熱的呼吸氣息。他的胳膊有好幾次都輕輕蹭到了老人家的手臂。他知道,那不是無意的碰撞。那手臂帶著一種無聲的關切,在黑暗中微微張開,像一個無形的屏障,隨時準備在他趔趄時穩穩地扶上一把。
“大爺,”肖修明的聲音在寂靜的寒夜里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依戀,“您以后……待我就跟待金財大哥一樣,行嗎?”
潘大爺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像只飽經風霜卻依舊溫厚的老貓,在黑暗中咧開嘴無聲地憨笑著,那笑容佛能融化周遭的寒氣。他迎上肖修明那雙在微弱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澈、甚至帶著點渴望被接納的“善池”(注:此處“善池”形容目光似可理解為清澈、善良、渴望理解包容,如平靜池水)的目光。
肖修明的心防在老人這無聲的笑容前卸下了,一股壓抑多年的傾訴欲涌了上來:“我叫肖修明……八歲那年,爹媽出了車禍,都沒了……后來進了福利院。上初中、高中那六年,我逃過三次學……”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久遠的苦澀,“那時候……覺得太孤獨了,心里憋著好多話,沒處說,也沒人聽……我就想,這輩子,我得靠自己,走出一條路來……得證明自己,能行?!?/p>
潘大爺依舊沉默著,只是那只粗糙溫暖的大手,在黑暗中摸索著,找到了肖修明微涼的手,用力地攥了攥,又輕輕地搖了搖。那簡單的動作,勝過千言萬語,像一個憨厚的長輩,在無聲地傾聽這年輕生命里曾呼嘯而過的風雨,給予最樸實的安慰與肯定。“金財大哥在哪兒?怎么還沒到?”肖修明稍稍平復了心緒,轉移了話題。
“看!”潘大爺停下腳步,抬手指向前方更濃的黑暗,“迎面那倆人影,是誰?”
模糊的光影里,兩個人影正快步走來。
“是田樹?金財?”肖修明站定了,借著遠處一點微光辨認著,心頭猛地一跳,愣住了。下一秒,積蓄的情感爆發出來,他像個孩子般歡叫著,張開雙臂猛地撲向那兩人!
“嘿!”“哈哈!”田樹和潘金財也同時大笑起來,默契地張開臂膀,三人瞬間抱作一團!田樹和金財更是興奮地一左一右架起肖修明,就勢把他悠了起來!
“哈哈哈——”
“哦吼——!”
三個大男人爽朗的笑聲、興奮的叫嚷聲,像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瞬間打破了冬夜村莊的寂靜。遠處傳來幾聲懶洋洋的狗吠,不知哪家院子里適時地響起“噼噼啪啪”的零星鞭炮聲,仿佛在為這歡聚伴奏。遠近昏黃的路燈,也似乎被這鮮活的笑鬧聲感染,光線都柔和了幾分??諝饫铮恢獜恼l家敞開的門縫或窗戶里,飄來一陣濃郁誘人的酒香,混合著飯菜的香氣,那是年的味道。
“走!”肖修明被放下,整了整衣襟,臉上是前所未有的暢快和明亮,“咱們得活得漂亮點!上車嘍!”
前路
三人擠在駕駛室里,點燃了香煙。小小的空間里煙霧繚繞,卻彌漫著兄弟般的暖意。肖修明哼著不成調的小曲,田樹和潘金財也跟著哼哼。
“還是老時間,”肖修明吐出一口煙圈,目視前方被車燈劈開的黑暗,“明早四點半到裝車點。明晚貨裝齊,后天……”他嘴角揚起一個篤定的笑容,“咱就又能到家啦!”
與此同時,在另一個角落——是堆煤場院里,需要他們給菜地的地暖爐送煤的。李老漢、耿叔、潘老頭三位老人,他們正圍著一堆煤,他們擰開一瓶“二蝸頭”白酒,沒有杯子,就著瓶口,一人只抿了兩小口。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短暫的暖意,驅散著深夜的寒氣。這點酒,是力氣,是暖意,也是儀式。
“夠了夠了,暖暖身子就行!”李老漢抹了抹嘴,把酒瓶蓋擰緊。
“走著嘍!”耿叔中氣十足地喊了一聲號子。走著!”潘老頭應和著。
三位老人不再多言,各自走到手推車旁,那是屬于自己的位置,彎腰,雙腳抵住,布滿老繭的雙手緊緊握住車把。一聲低沉的、從胸腔里發出的發力聲后,沉重的煤車在凍硬的路面上,再次“吱呀吱呀”地緩緩移動起來。他們的背影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堅韌,一步一步,也向著生活本身,堅定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