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五的夜，寒氣被院門擋在了外面。田樹推開自家院門，一股暖意夾雜著飯菜的余香撲面而來。他臉上不自覺地漾開笑意，滿院子特意為他點亮的燈火，像無數顆溫潤的小太陽，驅散了冬夜的清寂和一路奔波的疲憊，直直暖到心坎里。他踩著熟悉的地磚，目光掃過亮堂堂的院子，最終落在父親那扇掛著厚實棉門簾的窗戶上，窗紙透出溫暖的黃光。
他輕手輕腳地挑開老父親房門的棉門簾，探身進去。一股更濃郁的暖意裹挾著淡淡的木香和鳥雀特有的氣味涌來。老人正坐在床邊的藤椅上，微微佝僂著背，手里捏著一小撮黃澄澄的粟米，饒有興致地逗弄著掛在房梁下的一對綠鸚鵡。那對鳥兒真是精神，羽毛是柔和鮮亮的翠綠色，如同上好的綠玉雕琢，泛著溫潤的光澤。精巧的喙是鮮亮的橘紅，此刻正靈活地啄食著老人指尖的谷粒。一雙烏溜溜的眼珠滴溜溜地轉，透著十足的機靈勁兒，不時發出“嘎嘎嘎”的清脆叫聲，給安靜的屋子添了許多生氣。田樹的目光落在那個精巧的竹制鳥籠上，估摸著得有六十公分高，籠頂還罩著一個厚實的藍色棉布防寒罩，邊角縫制得十分妥帖。老人聽見動靜，頭也沒回，帶著滿足的笑意念叨：“大氣，四襯！我把這拉鎖拉下來，晚上就讓它們在這屋陪我睡覺嘍，熱鬧！”
田樹看著父親臉上被燈光映照出的、久違的舒展光彩，心里涌起一陣暖流。老人臉頰干凈，顯然剛洗過臉，腳上的布鞋也是新的，襪口整潔。“臉洗過了、腳也洗過了，”田樹的目光落在老人指向鸚鵡籠子的手上，心想，“都是劉芳的功勞。”他沒出聲打擾父親的興致，只是默默地走到桌邊，拿起桌上的保溫杯，擰開蓋子，往里續了些滾燙的開水，又虛虛地擰上蓋，確保老人半夜渴了能喝上溫水。做完這些，他才輕輕放下棉門簾，將滿室的溫馨和鳥鳴暫時隔在里面。
穿過暖意融融的堂屋，田樹推開了自己房間的門。一股更濃郁、更私密的生活氣息包裹了他。劉芳正盤腿坐在床上，就著床頭柜上那盞光線柔和的臺燈，低著頭，全神貫注地縫著什么。她手里拿著的，是一件嬰兒的開襠小棉褲，褲腳處還特意加厚縫成了“暖腳丫”的形狀。她烏黑的卷發隨意地挽在腦后，幾縷不聽話的發絲垂在頰邊，燈光下，發絲上還沾著幾星細小的棉花白絨，隨著她穿針引線的動作微微顫動，竟也顯出幾分別樣的柔美與溫婉，耐看得很。
聽到門響，劉芳抬起頭，手里正捏著一根細小的針，努力地往針眼里穿線。她飛快地瞟了田樹一眼，帶著點嗔怪，又帶著點關切地問：“哎，今兒怎么回來這么晚？外頭冷透了吧？”
“嗨！”田樹樂呵呵地應著，臉上是掩飾不住的興奮。他幾步走到床邊，一屁股重重地坐在妻子身邊，床墊微微下陷。他側過身，自然而然地伸手，小心翼翼地替她捻掉粘在發絲和肩頸處的棉花絨花，動作輕柔。他的手指在她溫熱的頸側停留了片刻，感受著那份熟悉的安穩，然后才接著說：“這連著天，要摘咱家大棚里的黃瓜、茄子、豆角、西紅柿啦！后邊啊，你就擎等著好吧！”他語氣里充滿了對豐收的篤定和對未來的憧憬。
“家里讓你照顧得這樣好，爹也高興，孩子也妥帖，”田樹的目光掃過房間的整潔和床上熟睡孩子的小臉，最后深深落在妻子臉上，聲音低沉而真摯，“我真高興，我媳婦，你真好。”說著，他那粗糙的大手忍不住伸過去，輕輕抻拽了一下孩子露在小被子外的、穿著新棉褲的胖乎乎的小腳丫，滿眼的疼愛。
“還有兩針就縫活了。”劉芳放下手里的針線，利落地打了個結，用牙齒咬斷線頭。她轉身從身旁疊得高高的被垛上抽出一件簇新、蓬松的小棉襖，塞到田樹手上，帶著點期待和不易察覺的小得意：“喏，看看我的手藝如何？手藝如何呀？”
田樹接過小棉襖，捧在手里細細端詳。棉襖是柔軟的藍色底子，上面用各色小碎布拼接著規整的小方塊、靈動的小三角，甚至還有幾顆用金線勾了邊的黃色小星星，童趣十足。布料是那種細細的絨棉布，摸上去柔軟軟乎，又輕又暖。里面的棉花絮得均勻厚實，針腳細密整齊。“嗯，”田樹由衷地贊嘆，手指摩挲著棉襖的布料，“真比我強多了！這小星星繡得真好。等哪天有空了，我也跟你學學這手藝。”他放下棉襖，身體微微前傾，伸出雙臂，將還在低頭整理線頭的劉芳輕輕摟進懷里，下巴擱在她散發著淡淡皂角香氣的發頂，像抱著什么稀世珍寶，手臂帶著無限溫柔和眷戀，輕輕地、有節奏地搖晃著。
依偎在丈夫溫暖厚實的懷抱里，劉芳也放松下來，頭靠著他結實的胸膛。過了一會兒，她才輕聲開口，語氣帶著點精明的盤算：“讓我說啊，那些菜，等到臘月二十八早晨四點再去摘，還能再長兩天呢。你想啊，”她微微仰起頭，看著田樹的眼睛，“多長兩天，那分量上能增加多少？到時候水靈靈、沉甸甸地一拉到市場上，肯定搶手！價錢上，我敢肯定能往上漲的呦。尤其是咱家那黃瓜、西紅柿，品質好，即便是在菜棚旁邊的道邊上零賣，也能賣到八塊、九塊，甚至十塊錢一斤！你甭不信，就我說的這價錢，好走貨！咱那六個大棚的俏貨，最保守估計，賣的錢也夠給你換兩部最新款的好手機了。我打聽過了，現在好點的手機得七千六到七千二不等。咱要買就買最好的！剩下的錢，要是有一萬多，你可以考慮在公司里入點股份。這樣以后的日子啊，就是隨掙隨花的活錢啦。”
田樹靜靜地聽著妻子條理清晰的分析和規劃，眼睛里閃爍著思索和興奮的光芒。妻子的精明能干和對市場的敏感，一直是他最堅實的后盾。他想象著那豐收的場景，想象著沉甸甸的鈔票，想象著嶄新的手機，想象著入股后更穩定的收入……一股巨大的希望和滿足感涌上心頭。他不由得咧嘴笑了，學著父親屋里那對鸚鵡歡快的叫聲：“嘎嘎嘎！要真是這樣，那日子過得，可不就得像這鸚鵡叫似的，嘎嘎嘎達地叫啦！紅紅火火！”田樹松開懷抱，起身走到靠墻的五斗柜旁。他打開其中一個抽屜，從里面的茶葉桶里摸出兩小撮上好的茉莉花茶，分別放進兩個白瓷茶杯里。提起暖水瓶，滾燙的開水沖入杯中，碧綠的茶葉打著旋兒舒展開來，一股濃郁清甜的茉莉花香瞬間在溫暖的房間里彌漫開來，沁人心脾，將冬夜的寒冷徹底隔絕在外。
就在這時，窗外驟然傳來一陣尖利的呼嘯，是寒冷的大風打著旋兒，像撒野的孩子般猛烈地撞開了虛掩的院門，發出“哐當”一聲巨響，冷風裹挾著細碎的雪沫直往堂屋里灌。
“我去關院門！”田樹放下茶杯，立刻起身。
“等等，”劉芳叫住他，指著窗外，“這滿院子的燈，還讓它亮著嗎？”那些燈光，在呼嘯的寒風中，顯得格外溫暖和堅定。
“亮著！亮著的日子，當然亮著啊！”田樹毫不猶豫地回答，聲音洪亮而肯定。聽到妻子這簡單的一句問話，田樹只覺得一股更強烈的暖流從心底涌起，瞬間流遍四肢百骸，比那杯滾燙的茉莉花茶更暖。這滿院的燈光，是妻子無聲的等候，是家的召喚，是驅散一切黑暗和寒冷的火把。他快步走出去，頂著寒風，用力關好沉重的院門，插上門栓。站在院子里，他抬頭望了望天。月亮在厚重的云層縫隙中穿行，清冷的銀輝時隱時現，溫柔地俯瞰著這座亮著溫暖燈火的小院，俯瞰著窗內那對相濡以沫的人兒。田樹的嘴角不自覺地彎起，一種由心底升騰起來的、踏實而幸福的淺淺微笑，在寒風中悄然綻放。他搓了搓凍得有些發麻的手，快步回到溫暖的屋里，重新拿起那杯溫度正好的茉莉花茶，走到床邊，遞到妻子手上。“我說，歇會兒，喝口熱茶，暖暖身子？”他的語氣帶著不容拒絕的溫柔，“快，趁熱喝兩口。”
“嗯，”劉芳接過茶杯，雙手捧著，感受著杯壁傳來的暖意，湊到嘴邊小心地吹了吹，啜飲了一小口，滿足地舒了口氣，“正好，我也想喝點水了。”
田樹坐在床沿，看著妻子喝茶的側影，目光又瞟向堂屋方向，問道：“那對鸚鵡，是你今天買的？”
“嗯，”劉芳點點頭，放下茶杯，繼續拿起沒縫完的小褲子，“我看爹一個人在家悶得慌，正好集市上看到這對兒，精神，顏色也好看。老頭子高興不？”
“高興！高興得很！”田樹想起父親逗鳥時臉上的光彩，肯定地說，“那就值！太值了！”
他的目光又落在床邊那堆蓬松雪白的新棉花上，像一座小小的雪山。“怎么買了這么多棉花？我瞧著，得有四五斤吧？”
“整整五斤呢！”劉芳拍了拍棉花堆，激起一片細小的棉絮飛舞，“想著給咱兒子多做幾套替換的棉襖棉褲。小孩子長得快，多備幾套換洗。我還想用剩下的棉花，給孩子做個厚實的‘抖縫’（一種類似斗篷的嬰兒外出服），帶帽子的，連頭帶身子都能裹嚴實。到時候啊，”她眼里閃爍著母性的光輝和憧憬，“天兒好，我就背著他，跟你一樣，上賣場嘍！讓他也看看他爹娘是怎么掙家業的！”
“哎，田樹，”劉芳忽然想起什么，聲音里充滿了新奇的喜悅，“你知道嗎？兒子今天，都能朝我咧著小嘴笑了！就那么‘無齒’地一笑，哎呦，我這心都化了！這才幾天呀？你說，我能不高興嗎？”她臉上洋溢著初為人母的、純粹而巨大的幸福。
“小芳芳，”田樹凝視著妻子，眼神深邃而充滿感激，“你的心勁，我知道。這一家老小，老的半癱在床，小的嗷嗷待哺，里里外外都靠你撐著。你在家，把家照料得這么好，我在外面，心就安，就踏實，就敢往前沖。”
“外邊的事，你放心吧。”劉芳低下頭，繼續穿針引線，語氣平靜卻充滿力量。
“那不行，”田樹卻皺起了眉頭，語氣帶著心疼和堅決，“我怕你累著！白天黑夜地忙活，照顧老的，伺候小的，還得張羅家務、做針線……你這身子骨也不是鐵打的。我是怕你累過頭了，犯暈……萬一哪天精神不濟，給人找錯了錢呢？那可都是辛苦錢！”他頓了頓，聲音更柔和也更堅定，“要不這樣，等孩子再大一點點，能離手了，或者等爹身體再好些，就讓咱娘（指田樹的母親）或者找個可靠的人，白天過來搭把手，替換替換你。哪怕就替換一兩個時辰，讓你能喘口氣，歇歇也好。咱娘倆兒（指他和母親）替換著你，不能讓你一個人硬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