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六了。清晨,天才蒙蒙亮,田樹就鉆進了自家的大棚。棚里暖融融的,帶著泥土和植物特有的清新味兒。他弓著腰,小心翼翼
地將發酵好的農家肥均勻地撒在黃瓜秧的根部,黑褐色的糞肥散發著醇厚的氣息。施完肥,他又拎起水桶,挨棵澆透了水。看著那些頂
著嫩黃花、掛著水珠兒的翠綠黃瓜條在藤蔓間舒展,田樹心里也舒展了。他仿佛能聽見它們在“滋滋”吸水,鉚足了勁兒要再長一長、
竄一竄。
“喂飽你們,喝足嘍!”他對著滿棚的綠意低聲念叨,像是叮囑一群貪長的孩子。
一個棚,又一個棚……田樹手腳麻利地重復著施肥、澆水的動作。六個大棚依次被他“喂飽灌滿”,時間已不知不覺溜到了正午。日頭
懸在當空,明晃晃地照著,雖然棚外寒風料峭,棚里卻蒸騰著勞作的熱氣。田樹直起有些發酸的腰背,額頭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下午
還有另外六個棚等著呢。他長長吁了口氣,疲憊像潮水般漫上來,裹住了四肢。
他推著那輛老舊的“永久”牌自行車走出菜地。車座磨得發亮,鏈條發出輕微的“嘎吱”聲。田樹跨上車座,腳蹬子用力一踩,車輪轉
動起來,碾過田埂上凍得硬邦邦的土坷垃,顛簸著向家的方向駛去。他恨不得車輪能生出翅膀,好立刻飛回那個熟悉的院子。心里惦記
著:劉芳這會兒在灶臺前忙活啥呢?鍋里燉著啥好香的?還有那小兒子,是不是剛睡醒,又會沖他咧開沒牙的小嘴兒,露出一個能把人
心都化了的“笑呼呼臉”?然后伸個懶腰,打個奶氣十足的小哈欠,小胳膊小腿兒胡亂蹬踹幾下,再一個翻身,又沉沉睡去?想到小家
伙那憨態可掬的模樣,田樹自己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笑意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一圈圈溫暖的漣漪,在他胸膛里停留著,久
久地蔓延、擴散,驅散了不少身體的疲乏。
終于到家了。他把自行車往院墻邊一靠,車把上掛著的空水桶晃蕩了幾下。推開虛掩的院門,一抬頭,就看見老父親半躺在堂屋當門的
竹躺椅上,面朝著大門口。老爺子顯然一直在等著,見他進來,布滿皺紋的臉上立刻浮起笑容,努力想撐著扶手坐起身。田樹趕緊快步
上前,但父親最終還是朝他搖了搖枯瘦的手,示意不用扶,隨即咧開嘴笑了——缺了四顆牙的笑容,顯得格外樸實又帶點孩子氣。就在
田樹經過他身邊時,老爺子還淘氣地攥起拳頭,在他腰眼上不輕不重地捶了一下。父子倆相視,都“嘿嘿”地樂出了聲。
屋里的劉芳聽見笑聲,撩開門簾探出身來:“回來啦?快,臉盆里有熱水,洗把臉,也給老頭子擦擦臉、洗洗手。”她系著圍裙,袖口
挽得高高的,臉上也帶著笑意。
“呦!”田樹深吸一口氣,濃郁的飯菜香直往鼻子里鉆,“這味怎這么香呀?燉的啥好料?”
“米飯剛出鍋,花卷也蒸得了。主菜是砂鍋,白菜墊底,燉的粉絲、羊肉,還有你愛吃的凍豆腐!”劉芳的聲音帶著滿足。
“嗯!”田樹用力點頭,搓著手,“熱熱乎乎的真棒,光聞著就解乏!”
這時,躺椅上的老父親“啊、啊、啊”地急切召喚起來。他拍打著竹椅扶手,吸引田樹的注意。田樹轉過身,只見父親用那根飽經風霜
的手指,顫巍巍地指向旁邊小茶幾上擺著的東西——一條“大前門”香煙,一瓶白酒,還有兩袋奶粉。接著,老爺子又朝東院努努嘴,
雙手模仿著抱東西的樣子,在自己肩頭攏了攏,然后閉上眼睛,腦袋輕輕搖晃了幾下,最后朝田樹飛快地瞟了一眼,嘴角帶著狡黠又得
意的笑。末了,還故意“叭噠、叭噠、叭噠”咂了幾下嘴,像是在強調東西的“來路”。
院子里兩人看著老爺子這番生動的“表演”,都忍不住笑出聲來。劉芳更是笑得彎了腰。
“哦——!”田樹恍然大悟,拖長了音調,“您是說,這是我媽(東院老伴)給您送來的?煙、酒、還有奶粉?”老爺子手指立刻在躺
椅扶手上篤篤地敲起來,使勁點著頭,臉上笑開了花。
“哈哈,真是個得意的老小孩啦!”田樹笑著走過去,拿起那條“大前門”,利索地撕開煙盒封條,抽出一支,劃根火柴點上,自己先
深深吸了兩口,讓煙絲燃得紅亮些,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遞到父親嘴邊,“來,您老慢點兒,吸兩口解解饞。咱這就準備開飯嘍!”
劉芳已經把熱氣騰騰的米飯和花卷端進了堂屋,放在圓桌上。她又掀開爐火上坐著的砂鍋蓋,濃郁的香氣伴隨著“咕嘟咕嘟”歡快的氣
泡聲瞬間彌漫開來。乳白色的蒸汽升騰而起,像一縷縷輕盈的白紗,繚繞著低矮的房梁,又戀戀不舍地從敞開的窗戶飄散出去。
喵……喵……喵……”院墻頭傳來幾聲細弱的貓叫。
“這是誰家的貍花貓呀?又來了?”劉芳側耳聽了聽,“……等一會啊,饞貓。”
田樹接過劉芳盛好的第一碗砂鍋菜,湊到碗邊深深嗅了一口,滿足地瞇起眼:“喔——!大白菜吸飽了肉湯,羊肉燉得爛乎,凍豆腐滿
是蜂窩眼兒……嗯,粉絲呢?都藏底下啦?”他一邊說,一邊用筷子在碗里翻找著。
“在呢在呢!還能少了你的?”劉芳笑著把筷子塞到他手里,“您吃花卷還是米飯?”
田樹已經麻利地盛好了兩碗白米飯放在桌上。他倚在門框邊,抽著父親給的煙,啜著粗瓷碗里的熱茶。目光落在院墻頭——那只肥碩的
貍花貓正踩著墻頭優雅地“走溜兒”,黃綠色的圓眼睛在午后的光線下格外明亮,銀白色的長胡須隨著叫聲一翹一翹。“喵……喵……”
“噢,找著了,它的飯碗在這兒呢!”劉芳在墻角拿起一個豁了口的舊瓷碗,從鍋里鏟了一勺米飯,又從砂鍋里舀了一勺帶著湯汁的白
菜羊肉,仔細拌了拌,然后端著碗走到堂屋門口,朝著墻頭柔聲喚道:“花花……來……”
那貓仿佛聽懂了召喚,“嗖”地一下輕盈地跳下院墻,小跑著湊到劉芳腳邊。它瞇起眼睛,伸出粉紅色帶著細密毛刺的小舌尖,快速舔
著嘴唇,兩只前爪還討好似的虛空抱了抱,沖著碗里“喵喵”叫了兩聲。劉芳剛把碗放下,它就迫不及待地埋下頭,狼吞虎咽起來,發
出滿足的“呼嚕”聲。
劉芳回到圓桌前,把沉甸甸的砂鍋端到桌子中央,底下細心地墊了個小搪瓷盤隔熱。
“好啦,開吃嘍!”
一家人圍坐下來,剛拿起筷子,窗外又傳來一陣格外響亮清脆的“喳喳喳”聲。
“噢,又是那幾只喜鵲,”劉芳望向窗外,“落在咱門前那棵老槐樹枝頭上了。準是聞到香味了。”
她起身從門后拎出個小塑料袋,走到院門口,揚手朝老槐樹下的空地撒了兩三把金黃的小米。
田樹看著妻子:“快吃吧,你這一天,家里家外,人、貓、鳥,你要喂多少張嘴等著喂呀?”
劉芳拍掉手上的米屑,坐回來,笑著白了他一眼:“不知道,這叫‘豐收不怕小鳥彈’,老話兒說的,圖個吉利熱鬧唄!”
田樹扒拉了一大口米飯,就著熱乎的羊肉白菜咽下去,才說:“我下午還得去弄那六個大棚,施肥澆水,一樣不能少。一會兒我想先歪
炕上瞇瞪一小會兒,緩緩勁兒。”
“躺你的去!”劉芳給他夾了一筷子羊肉,“我一會收拾完了,你過去躺你兒子身邊,也好好睡個午覺。哦對了,”她想起什么,叮囑
道,“一會兒我把奶粉沖好。先用半小杯溫水把奶粉化開,再用暖壺的開水兌到溫乎,灌進奶瓶。喂之前記著啊,得把奶水往自己手心
里滴一滴試試,感覺是溫溫的,不燙嘴,才能喂給兒子,記住了嗎?”
“嗯嗯,記住了記住了。”田樹嘴里塞著飯,含糊地應著。
“劉芳……劉芳……”田樹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倦意從里屋傳來,“我就想睡一小會兒,一小會兒就成……”
“正好!”劉芳提高聲音應道,“我還想活動活動筋骨,消消食兒呢!你就踏踏實實睡你的,踏實睡!我盯四點來鐘就回來,你啥時候
醒都行,不耽誤。”她一邊麻利地收拾著碗筷,一邊問,“哎,自行車在院墻外靠著那了嗎?”
里屋沒有回應,只有一陣均勻而深沉的鼾聲傳來——田樹已經沉沉地睡著了。
堂屋里,老父親歪在躺椅上,也發出了細微的鼾聲,花白的胡須隨著呼吸輕輕起伏。劉芳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抻開一條半舊的毛毯,小
心翼翼地蓋在老人身上。
她帶上堂屋的門,走到院墻邊,扶起那輛“永久”自行車,抬腿跨了上去。車輪轉動,碾過安靜的村路,載著她,向著那片孕育著希望
和勞作的蔬菜大棚,穩穩地進發了。午后溫暖的陽光,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