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樹摟著兒子,睡得正沉。朦朧間,一股溫熱、濕漉漉的感覺突然在小腹處暈開,像春日里融化的雪水,帶著奇異的暖意,緩緩蔓延至全身。他困得眼皮重如千斤,下意識地又翻了個身。咦?怎么身下涼颼颼的?他迷迷糊糊地伸手一摸——好大一片!濕漉漉、水汪汪的,浸透了里衣和被褥。
“好你個臭小子,敢給老子‘澆水’?”田樹啞然失笑,睡意瞬間被澆醒了大半。他撐著身子坐起來,雙手支在身后,借著窗外透進的微光,靜靜地看著身旁的小家伙。
小家伙渾然不覺自己闖了禍,正兀自睡得香甜。他翹起兩只肉乎乎的小腿,側過身子愜意地打了個挺,又伸展開短短的小胳膊,張大嘴巴打了個奶氣十足的、大大的哈欠。似乎覺得還不夠,他攥起兩只小拳頭,迷迷糊糊地就往嘴邊遞,吧嗒吧嗒地啃了起來。
“噢——這是餓啦?”田樹心頭一軟,立刻清醒了。他輕手輕腳地把濕透的墊子從兒子身下抽出來,又迅速換上干爽的新墊子。小家伙只是不滿地哼唧了兩聲,小嘴咂吧了幾下,又沉入了夢鄉。
田樹溜下床,把濕墊子和自己換下的里衣一股腦兒泡進墻角的大洗衣盆里。他走到堂屋,在舊沙發里窩下,點燃一支煙。煙草辛辣的氣息沖入肺腑,驅散了最后一點殘留的睡意。他靠著沙發背,靜靜地看著煙霧繚繞上升,在昏暗的光線里變幻著形狀。等會兒再洗吧,先緩口氣。他疲憊地想。一抬頭,目光掃過墻上的掛鐘——短針不偏不倚地指向了“4”。
“四點啦?”田樹一個激靈坐直了,“該給寶貝沖奶粉了!”他掐滅煙頭,正要起身,一股熟悉的、帶著酸餿味的“臭臭”氣息,頑強地鉆進了他的鼻孔。
“哎呀!”他趕緊撲回床邊。小家伙不知何時醒了,正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他。田樹無奈又寵溺地笑著,輕輕提起兒子兩只蓮藕似的小腳丫,熟練地解開尿布。果然,又是一片“黃金地圖”。“好小子,真是連環轟炸啊!”他笑著搖搖頭,把臟尿布也丟進盆里。“光換不行,得給這小屁屁好好洗洗嘍。”
他快步走到爐子邊,拎下一直溫著的水壺,兌好一大盆溫水。他蹲在盆邊,細心地用手腕內側反復試探水溫——不燙不涼,溫溫的剛好。“來吧,爸爸今天給你洗個香香澡嘍!”田樹小心翼翼地托著兒子軟嫩的小身子,把他放進盆里。溫暖的水包裹著嬰兒,小家伙立刻舒服地蹬起小腿,小嘴里發出“咯咯咯”的笑聲,水花隨著他的動作四處飛濺。田樹用柔軟的豆包布蘸著水,輕柔地擦拭著兒子嬌嫩如花瓣的皮膚,從肉嘟嘟的小下巴,到圓鼓鼓的小肚子,再到胖乎乎的小屁股。小家伙的笑聲更清脆了,小手拍打著水面,濺了田樹一臉。田樹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父子倆的笑聲在小小的堂屋里回蕩。洗完一遍,他又換了盆干凈溫水,再細細地過一遍。擦干水珠,裹上柔軟的大毛巾,小家伙像個小蠶蛹,舒服地依偎在父親懷里。
“好啦,小祖宗,洗干凈啦!”田樹抱著兒子,親了親他帶著奶香的小臉蛋,“該給你做飯嘍!不過,得先把你這小‘鎧甲’穿上。”他想起劉芳的叮囑,自言自語道:“慢一點沒關系,得先給寶貝穿上小棉襖小棉褲啊,否則這大冷天的,凍著了可了不得。”
他抱著兒子回到床邊,開始跟小小的棉襖棉褲“搏斗”。小家伙似乎覺得穿衣服是件有趣的事,扭動著小身子,小手小腳亂舞。田樹好不容易把一只小胳膊塞進袖子,另一只又滑了出來;剛把褲腿提上來,小家伙一蹬腿,褲腳又跑了……地上,濕衣服、臟尿布、干毛巾、臉盆、水壺散落各處,再加上田樹忙亂中碰掉的枕頭、掉落的衣架,活脫脫擺起了一個“八卦陣”。
這一切,都被半臥在堂屋竹躺椅上的老父親看在眼里。老爺子嘴角掛著無聲的笑意,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慈祥又帶點頑皮的光。他轉過頭,繼續用那只能活動的手,逗弄著掛在房梁下鳥籠里的兩只綠鸚鵡。鸚鵡被主人的動作驚擾,撲扇著翠綠的翅膀,發出“喳喳喳”清脆悅耳的鳴叫,仿佛在給這忙亂的清晨伴奏。老父親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在躺椅冰涼的竹制扶手背上輕輕敲擊著,打著不成調的節拍。
父親,已是半身不遂的“老小孩”,空有滿心關切,卻連手指都難以靈活屈伸,幫不上任何忙。而懷里這個,是剛剛降臨人世沒幾天的嫩芽兒,脆弱得仿佛一碰就會碎。這一老一小,像兩個世界的人,卻又奇妙地連接在田樹的生命里,讓他肩頭的擔子沉甸甸,又暖融融。
“哇啊——!”床上的寶貝突然放聲大哭起來,聲音洪亮而委屈,帶著不容忽視的穿透力。這哭聲,像一根無形的線,猛地拽緊了田樹的心窩子,讓他心頭一揪。
“好啦好啦,不哭不哭,爸爸知道啦!爸爸正在給你‘做飯’呢,等一小會兒,就一小會兒就好嘍!”田樹一邊加快手上穿衣服的動作,一邊柔聲哄著。他感覺到鼻尖已經沁出了細密的汗珠,額角也有些發燙。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腦海里清晰地浮現起劉芳的話:“喂孩子時,要把孩子穩穩地抱在懷里,一只手半托著他的小屁股,用胳膊把他攏緊了,讓他貼著你。喂之前,千萬記得,要把奶瓶里的奶,先滴一兩滴在你自己的手心里試試,感覺是溫溫熱熱的,一點兒不燙嘴了,才能喂給他喝……記住了啊!”
田樹深吸一口氣,終于給小家伙穿好了“鎧甲”。他一手穩穩地抱著兒子,一手開始嚴格按照劉芳的“教程”操作:量奶粉、倒溫水、搖晃均勻、滴在手背試溫……動作雖有些笨拙,卻極其認真專注。“來呀,寶貝,開飯嘍,爸爸喂奶嘍。”他輕聲說著,小心翼翼地將奶嘴湊近兒子急切張開的、粉嫩的小嘴。
小家伙立刻貪婪地吮吸起來,咕咚咕咚,小小的喉結上下滾動,剛才還驚天動地的哭聲瞬間變成了滿足的吞咽聲。田樹低頭看著,緊繃的神經終于松弛下來,一股巨大的滿足感和責任感充盈心間。他調整了一下姿勢,讓兒子在臂彎里躺得更舒服些。
寶貝吃飽了,小嘴還無意識地含著奶嘴,長長的睫毛覆蓋下來,帶著滿足的笑意,很快就在父親溫暖的懷抱里熟睡過去,發出細微而均勻的呼吸聲。
田樹抱著睡熟的兒子,輕輕拍著他的背,這才有空抬頭望向窗外。不知何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寒風在窗外呼嘯著,起勁地撲打著窗欞,發出嗚嗚的聲響。一彎清冷的月牙,早已高高地“騎”上了東邊的墻頭,在深藍色的夜幕里散發著幽微的光。
“都這個時候了?”田樹心里咯噔一下,“劉芳不是說四點就到家嗎?”一絲擔憂悄然爬上心頭。是活兒沒干完?路上有事耽擱了?還是……忘了時間?他下意識地望向門口。
這時,躺椅上的老父親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引起了田樹的注意。老爺子用那只尚能活動的手,顫巍巍地指向旁邊小茶幾上的保溫茶缸,然后又把手半攥著,笨拙地湊到自己嘴邊,做了個喝水的動作。
“噢!知道了,爸,該給您倒熱茶水了。”田樹連忙應道。他小心地把熟睡的兒子放進小床,蓋好被子,然后快步過去,拿起保溫杯,倒了大半杯溫熱的茶水,遞到父親嘴邊,小心地傾斜杯身,讓老人能小口啜飲。
老人家就著兒子的手喝了幾口,滿足地舒了口氣。他抬起渾濁的眼睛,朝田樹臉上掃了一眼,忽然歪著頭,對著田樹使勁眨了眨眼睛,臉上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帶著點調侃和關切的笑容。那眼神里流露出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怎么樣?小子,一個人帶娃不容易吧?手忙腳亂了吧?”
田樹讀懂了父親的眼神,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回了一個無奈又坦然的苦笑:“可不是嘛,爸,這小祖宗,比伺候六個大棚還累人!”
伺候完父親喝水,田樹輕輕把兒子抱回到自己懷里,讓他靠在自己胸口繼續安睡。他重新坐回沙發里,從煙盒里又抽出一支煙點上。裊裊的煙霧再次升騰起來,在昏黃的燈光下漫漫散開,飄蕩。堂屋里暫時安靜下來,只有爐火輕微的噼啪聲和兒子細微的鼾聲。他望著窗外深邃的夜空和那彎清冷的月牙,心里惦記著劉芳。他站起身,輕輕推開堂屋門,一股凜冽的寒風立刻灌了進來,吹得他一個激靈。屋外,星光璀璨,那彎月牙靜靜地懸著,仿佛也在對他露出一個清淺的微笑。
就在這時,一陣猛烈的寒風打著尖銳的呼哨,猛地推開了虛掩的院門!一個熟悉的身影裹挾著寒氣,帶著一身清冷的星光和月華,出現在門口——劉芳回來了!
田樹心頭一熱,剛才的擔憂瞬間被巨大的喜悅取代。他下意識地想立刻迎上去,接過她手里的東西,給她倒杯熱茶暖暖身子,問問她冷不冷、累不累……
然而,他目光一垂,腳步卻頓住了。地上,那個泡著臟尿布、小棉襖棉褲和他自己濕衣服的大洗衣盆,像一個醒目的“戰場遺跡”,依然靜靜地躺在那里。盆邊還散落著換下來的臟墊子,上面那團醒目的、未來得及清理的“黃金”證據,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哎呦,”劉芳帶著一身寒氣走進來,聲音里帶著一絲疲憊,卻依舊溫柔,“今天怎么還給我開門?外面冷,快關上,干嘛這么客氣?”她一邊放下手里的東西,一邊習慣性地掃了一眼地面。看到那一片狼藉的“八卦陣”,她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仿佛看到了意料之中的場景。“鸚鵡喂了嗎?天冷,它們吃得多,多抓點小米給它們。”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那只大洗衣盆上,語氣輕松又自然地說:“行了,這盆里盆外的‘戰場’,交給我來收拾吧。你抱好孩子就成。”說著,她挽起袖子,徑直朝洗衣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