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墻上的老式掛鐘已指向八點多。窗外，冬夜的寒氣無聲地凝結在玻璃上，屋內卻暖意融融，彌漫著飯菜的余香。劉芳收拾著碗筷，眉頭微蹙，盤算著未完的農活，對田樹說：“今兒個我只緊趕著給兩個大棚上了肥水。這活兒細致，肥得用手一壟一壟均勻撒開，馬虎不得，撒完了還得趕緊打開‘人工降雨’（指大棚內的噴灌系統）澆透了才行。特別是種著茴香和韭菜那兩個棚子，嬌氣，水肥跟不上，葉子立馬就蔫給你看。”
她頓了頓，用圍裙擦了擦手，眼神望向屋后那片被夜幕籠罩的塑料大棚群，接著囑咐：“后頭那四個棚，種的是二月韭黃、櫻桃小蘿卜、三月的菠菜、小白菜、香芹菜，還有青蒜。這些個倒皮實些，白天日頭足的時候，得讓它們足足曬上五六個鐘頭的光合作用。可這大冷天的，晚上寒氣重，千萬記著，太陽一落山就得把草簾子嚴嚴實實地拉蓋好，給它們保保暖，可不敢凍著了苗。”
田樹點點頭，心里明鏡似的。還有四個棚的肥水等著他呢。他抬眼看了看日歷，臘月二十九的日期赫然在目，不禁輕嘆一聲：“明兒個就三十啦？這日子，真像指縫里的沙子，一不留神就溜走了。”劉芳見他有些感慨，臉上綻開一個寬慰的笑容，透著農家主婦特有的利落和篤定：“嗨，愁啥！明早兒天不亮我就把冰箱里的肉拾掇出來，有豬肉，還有半只雞呢。黃花魚也凍著兩條，夠用。三十晚上包餃子的肉餡，我今兒下午趁著空當兒，早剁好了，肥瘦相間，拌得噴香，就擱在灶臺邊的瓦盆里蓋著呢，保準兒新鮮。”她的語氣里滿是當家做主的踏實感。
田樹聽著，心里那點因農忙和年關臨近的焦慮消散了不少。他盤算著明日的安排：“明兒上午我手腳麻利點，把剩下這幾個棚的肥水規整利索了。估摸八點來鐘就能完事兒。我想著……到時候把咱家這小寶貝兒抱過去給老太太待會兒？”他目光溫柔地落在旁邊小搖床里熟睡的兒子身上，那小小的一團，包裹在厚厚的棉斗篷里，只露出紅撲撲的小臉。“關鍵是，”田樹轉向劉芳，眼神里帶著商量和一絲狡黠，“得給老倆口騰出點稀罕孫子的空兒，讓他們好好說說話，親香親香。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田樹話音未落，劉芳已是心領神會，嘴角忍不住高高揚起。田樹看著她那藏不住的笑意，自己也樂了，朝媳婦兒用力地翹起了大拇指，由衷地贊道：“高！實在是高！這一招，妙得很吶！”夫妻倆相視而笑，昏黃的燈光下，默契與溫情在小小的廚房里靜靜流淌。
(二)暖屋里的祖孫情
第二天清晨，天色剛蒙蒙亮，凜冽的寒氣包裹著村莊。劉芳用一床厚實柔軟、邊角繡著福字的小棉斗篷（“抖縫”的方言音，實為斗篷），將兒子嚴嚴實實地包裹好，只露出一雙烏溜溜、好奇張望的大眼睛。小家伙似乎知道要去見誰，咿咿呀呀地揮著小手。劉芳抱著這溫暖的一團，步履輕快地穿過清冷的院子，來到了公婆住的東廂房。
她推開虛掩的房門，一股混合著茶香和爐火暖意的氣息撲面而來。“媽！”劉芳笑盈盈地喚道，聲音里帶著晨起的清亮，“您老精神頭兒真好！幫我看著您這小孫子一會兒，成不？我跟他爹去后頭棚里緊把手，把剩下那點活兒拾掇完就回來。”
老太太正坐在靠窗的藤椅上，手里捧著一個印著紅花的搪瓷缸子，慢悠悠地啜著熱茶。聞聲，她立刻轉過頭來。當目光觸及那裹在紅底碎花棉斗篷里的小人兒時，老人家臉上的皺紋仿佛瞬間被熨平了，綻開一個無比爽朗、發自心底的笑容，像秋日里盛開的菊花。
“哎喲！我的小乖乖肉！”老太太忙不迭地放下茶杯，顫巍巍地站起身迎過來，聲音里滿是化不開的慈愛，“快讓奶奶香香！”她湊近，故意用手指點著自己布滿歲月痕跡卻異常柔軟的臉頰，“來，寶貝孫兒，親親奶奶，就在這兒……”說著，她已小心翼翼地把臉貼向孫子那嫩豆腐似的小嘴巴，感受著那溫熱的、帶著奶香的氣息。
抱過孩子，老太太仿佛瞬間年輕了十歲，抱著沉甸甸的小肉團，心滿意足地開始“屬叨”（絮叨），每一個音節都浸滿了寵溺：“瞧瞧我們這小模樣兒！嘖嘖嘖，這雙眼睛，黑亮黑亮的，跟浸了水的黑葡萄似的，多精神！這腦門兒，寬寬亮亮的，一看就是有福氣的聰明相！再看這小鼻梁，挺挺的，多周正！哎呦喂，還有這小雙下巴，肉乎乎的，這叫啥？這就叫‘地角方圓’，福相！大福相！”她一邊念叨，一邊忍不住用粗糙卻溫暖的手指輕輕點著孫子的小鼻子、小下巴，愛不釋手。抱著小孫子在屋里心滿意足地轉了兩小圈，老太太忽然想起什么，回身問劉芳：“芳啊，怎么沒給我寶貝孫子帶小水瓶呢？待會兒渴了咋辦？”
劉芳正跟著婆婆的腳步，笑著往旁邊讓出更寬的空地，聞言一拍腦門：“哎喲！瞧我這記性！光顧著趕緊抱他過來讓您稀罕了，把水瓶忘得死死的！媽您稍等，我這就跑回去拿，立馬就回來！”她說著就要轉身。老太太趕緊騰出一只手虛攔了一下：“外頭風跟刀子似的，寒氣忒重！你別來回跑了，再凍著孩子。你抱著他，我跟著你去你們屋。你們屋里有水瓶、有奶瓶，還有干凈的尿墊子吧？東西齊備，后面的事兒你就甭操心了，有我呢。”老太太安排得井井有條，顯然早已迫不及待想多和孫子待一會兒。
“好嘞！咱找他爺爺去嘍！找爺爺去！”劉芳笑著應道，重新抱緊兒子，踮著腳尖，像捧著稀世珍寶，那份藏也藏不住的高興勁兒，從咧開的嘴角、彎彎的眉眼里滿溢出來。祖孫三代，說說笑笑，身影融入了屋外清冽的晨光里。
(三)隔輩親的暖流
到了劉芳和田樹的屋子，劉芳利落地解開斗篷的系帶，將兒子從厚厚的包裹中“解放”出來。小家伙穿著柔軟的棉襖棉褲，像個小棉花包，手腳立刻歡實地蹬動起來。
“媽，您看我是把他放回這小床里玩會兒？”劉芳指著窗邊的小木床問。
老太太哪里舍得放手，早已張著雙臂，像護崽的老母雞一樣緊緊跟在劉芳身后，聞言連連擺手：“不用不用！快給我，快給我！讓我再抱抱，剛捂熱乎呢……”她迫不及待地從劉芳手里接過孫子，緊緊摟在懷里，仿佛抱著失而復得的珍寶。屋角的躺椅上，老爺子一直笑呵呵地看著這一切。他行動不便，久坐于此，但那雙飽經風霜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始終追隨著小孫子的身影，從門口到屋里，從劉芳懷里到老伴兒懷中，一瞬不曾離開。渾濁的眼珠里，此刻閃爍著一種近乎貪婪的光芒，那是渴望，是欣喜，是生命延續帶來的巨大慰藉。屋梁上掛著一個竹編鳥籠，里面養著兩只翠羽紅喙的虎皮鸚鵡，似乎也被這滿屋的歡樂感染，撲棱著翅膀，發出清脆的“喳喳喳喳”聲，像是在為這團聚的時刻伴奏、歌唱。
劉芳看著婆婆抱著孩子愛不釋手，公公又滿眼渴望的樣子，心里暖暖的，又惦記著田樹還在大棚等著幫手。“媽，那您忙著，我可得趕緊過去了，樹還在棚里等著呢。”她說完，麻利地拉開門，又輕輕將門掩上一條縫，生怕帶進一絲冷風。
門合上的瞬間，劉芳背靠著門板，忍不住笑悠悠地抿緊了嘴唇。剛才婆婆那急切的模樣，公公眼中久違的神采，像一股暖流在她心頭漾開。她幾乎是立刻想起了自己剛嫁過來時，公婆也是這樣疼愛田樹的樣子。這份隔輩的深情，如此相似，如此綿長。一股輕快的力量涌遍全身，她攏了攏衣襟，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氣，腳步輕捷地朝著大菜棚的方向，幾乎是飛跑起來。腳下的凍土似乎也變得柔軟，晨風拂過臉頰，帶著希望的味道。(四)遲來的擁抱
田樹正在棚里彎腰撒著最后一點肥料，聽見急促的腳步聲，抬頭便看見妻子一陣風似地跑進來。只見劉芳臉上紅撲撲的，嘴角還繃不住地上翹，眼睛里閃爍著一種混合了感動、好笑和無比滿足的光彩，像藏著星星。
“咋了這是？撿著金元寶了？還是咱兒子會叫爹了？”田樹直起身，拍掉手上的土灰，看著她那副模樣，也忍不住咧開嘴，迎著她笑了起來，好奇地追問。
劉芳擺擺手，一時笑得說不出話，只是指著家的方向，眼睛彎成了月牙兒。
此刻，東廂房里，暖意更濃。老太太抱著孫兒，在地面上慢慢地踱著步，說是踱步，不如說是抱著孫子圍著躺椅上的爺爺在轉圈。一圈，兩圈……每一次經過躺椅，老爺子那熱切的目光都緊緊追隨著，喉頭微微滾動。
轉到第三圈，老太太在老爺子身邊停下。她微微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將懷里小孫子的鼻尖，輕輕貼在爺爺那布滿深刻皺紋、略顯冰涼的臉頰上。小家伙好奇地嗅了嗅，溫熱的呼吸噴在老人臉上。
“老頭子，你聞聞，”老太太的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怎么樣呢？看我們這小孫子，香不香？奶香奶香的，像剛蒸好的甜糕！”
老爺子沒有回答，只是笑著，眼睛一眨不眨地追隨著孫子的小臉。那笑容里，有太多復雜的東西：是久違的天倫之樂，是血脈相連的悸動，是遲暮之年對新生力量的無限眷戀。這份濃烈的情感，被疾病和歲月阻隔了太久太久，今天，終于熱熱乎乎、真真切切地來到了他身邊，填滿了他空曠已久的心房。
他努力地、微微顫抖地朝著老伴和孩子伸出枯瘦的手，五指張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渴望。他的嘴唇也在微微翕動著，似乎想說什么，卻只發出模糊的氣音。他只能用眼神，用那只急切伸出的手，無聲地表達著：“給我……給我抱抱……”
老太太看得真切，心疼又心酸。她小心翼翼地將孩子調整好姿勢，準備遞過去。老爺子努力配合著，把一只還能稍微用力的胳膊，平平地放在躺椅寬大的扶手上，手心向上，輕輕地拍打著扶手，像在為自己加油，也像在召喚。他的眼睛，依舊牢牢地鎖定在孫子身上，不錯眼珠，生怕下一秒這幸福就會溜走。另一只不太靈便的手，則努力地指向自己的肚皮位置，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急切又含混的聲音，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懇求和期待。
“噢——好嘍好嘍！我們的小心肝寶貝兒，讓爺爺抱抱嘍！爺爺想死你嘍！”老太太會意，連忙柔聲哄著，一邊小心地將孩子那溫軟的小身體，穩穩地放在老爺子攤在扶手上的臂彎里，再輕輕地推向他的胸膛。老爺子用盡全身的力氣，用那條還能動的胳膊，笨拙卻無比堅定地環住了小小的孫子。他深深地低下頭，將布滿銀絲的頭顱，埋進孩子柔嫩的肩窩里，貪婪地呼吸著那純凈的、帶著奶香和陽光味道的氣息。一滴渾濁的老淚，悄然滾落，洇濕了孩子棉襖的肩頭。
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這份不同尋常的依戀和重量。他伸出兩只胖乎乎、白嫩如玉的小手，無意識地、輕柔地扶撓著爺爺布滿老年斑的臉頰和凹陷的耳窩……那觸感，柔潤而美妙，帶著生命的鮮活與純凈。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瞬間從兩人肌膚相接的地方，涌向老爺子沉寂已久的心田。仿佛有一束亮亮的、金色的光芒，一首銀色的、無聲的歌謠，一道絢麗的、帶著雨后清香的彩虹，驟然在他昏暗的世界里升起，盤旋，最終溫柔地降落，穩穩地、真實地抱在了他枯槁卻依然渴望溫暖的懷抱里。
老太太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這一幕，眼眶早已濕潤。她拿起老爺子常用的那個磨得發亮的保溫杯，輕聲問：“老頭子，我給你這杯里再懟（兌）點熱水？潤潤嗓子？”
老爺子沒有抬頭，只是微微抬起眼瞼，望向老伴。那雙閱盡滄桑的眼睛里，此刻盛滿了前所未有的光亮和滿足。他甚至孩子氣地眨了眨眼睛，嘴角努力地向上扯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嘴唇無聲地扇動著，仿佛在說：“好……好……”噢，光熱水沒味兒，”老太太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體貼入微，“還是給你重新沏一杯你喜歡的茉莉花茶吧？香香的，提神。”她轉身去拿茶葉罐。
老爺子聽了，笑意更深了。他下意識地想朗聲笑出來，表達心中的暢快，奈何氣力不濟，只能化作幾聲低啞的“呵呵”聲。他抬起那只還能動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自己稀疏白發覆蓋的后腦勺，這個動作里，竟透出幾分少年般的羞澀和喜悅。
老太太手腳麻利，很快，一杯熱氣騰騰、浮著潔白茉莉花瓣的香茶就沏好了。她小心地端到躺椅旁的圓桌上，先在嘴邊輕輕地吹了吹騰起的熱氣，怕燙著。接著，她把那張沉甸甸的圓桌，往躺椅這邊用力拉了拉，一直拉到老爺子那只放在扶手上的手邊，確保他一伸手就能夠到。然后，她又彎下腰，對著杯口仔細地吹了吹氣。
兩張飽經風霜、布滿深深皺紋如同秋日菊花般的臉龐，此刻隔著一杯裊裊香茗，靜靜地對望著。無需言語，那眼中流淌的笑意，是幾十年風雨同舟的默契，是此刻共享天倫的無上滿足，是生命輪回帶來的深沉慰藉。
過了好一會兒，老爺子抱著孫子的手臂開始微微發顫，額角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老太太看得分明，心疼地伸出手：“好啦好啦，爺爺抱累了，也抱夠了。奶奶的小心肝兒，還是讓奶奶抱啦！奶奶還有好多悄悄話要跟我的大孫子說呢！”她溫柔而堅定地從老爺子懷里接過孩子，那份不舍與珍視，與之前毫無二致。老爺子雖然松了手，目光卻依舊緊緊追隨著孫子，臉上是饜足的、無比平和的笑容。小小的房間里，茶香、奶香、祖孫三代的溫情交織彌漫，暖得足以驅散整個冬天的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