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九的夜，寒氣砭骨，年味在清冷的空氣中彌漫。快十點了，窗外的鞭炮聲零星炸響，肖修明和潘金財窩在沙發里，正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著過年的安排。驟然響起的手機鈴聲劃破了屋內的寧靜。

肖修明拿起手機，聽筒里傳來一個陌生而焦急的女聲，帶著濃重的鄉音和深深的疲憊：“肖弟啊？是肖修明兄弟不？你快來救救急吧！我們家那位……現在住醫院啦！急等著用錢！我大菜棚里摘好的黃瓜、西紅柿、綠油菜，還有三框豆角，實在沒法子了……你明天給幫忙賣了吧？錢上呢……你啊，看著給就行！”女人的聲音哽咽了一下，又急急補充，“我是韓村的，離你住的地兒……估摸著五里路！一會我給孩子打個電話，讓他們在路口接你！你開的是130加長藍色貨車，對吧？孩子認得你的車！”

肖修明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眉頭微蹙。韓村？他似乎并不認識這位大姐。但電話那頭焦灼無助的情緒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住了他。他看了一眼身邊同樣豎起耳朵的潘金財，對著話筒沉穩地說：“大姐，您別急。這么著吧，貨我明天一早去拉。錢的事，您放心。這樣，在您的本錢之上，如果我掙了四塊，給您兩塊，您看這樣行嗎？您在哪家醫院？等菜賣完了，我把貨錢加上您該得的利錢，一塊兒給您送到手上。”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傳來壓抑的抽泣聲：“哎……哎……行，行！謝謝你啊肖弟！真是……真是遇上好人了……我在市第四醫院……”女人又詳細說了孩子接應的路口位置。

掛了電話，屋里一時安靜下來，只剩下窗外偶爾傳來的風聲。潘金財一直默默聽著，此刻他動了動身子，似乎想起身出去透透氣，卻被肖修明一把拽住胳膊，又按回了沙發里。兩人緊挨著坐著，誰也沒說話。潘金財摸出煙盒，遞了一顆給肖修明，自己也叼上一顆。“嚓”的一聲，打火機的火苗跳躍著，點燃了兩顆煙，也映亮了兩人沉默的臉龐。煙霧在昏黃的燈光下裊裊升騰。

“金財哥，”肖修明深深吸了一口煙，緩緩吐出，打破了沉默，“這會就咱倆了。怎么樣？跟我‘玩’一趟去嗎？幫把手。”

潘金財悶頭抽煙，眉頭擰成一個疙瘩，半晌才甕聲甕氣地說：“修明，你既然讓我聽，那哥就直說了。這事兒……咱圖啥？大年二十九的，覺也睡不安穩，深更半夜跑鄉下，白給人忙乎不說，完了還得巴巴地跑到醫院去給人家送錢？這……這算哪門子買賣？我看懸乎！”他彈了彈煙灰，語氣里滿是疑慮和不情愿。

肖修明轉過頭，目光灼灼地看著潘金財：“金財哥，話不能這么說。誰家沒個難處？尤其是這年根底下，大姐家男人住院，菜爛在地里，孩子還小，她一個女人家，能不急瘋了？咱既然知道了，能搭把手，干嘛要窩著不動？你和我，”他頓了頓，聲音不高卻透著股韌勁兒，“咱們都是站直了能頂天的漢子！這點事，累不著！”

潘金財沒再反駁，只是狠吸了幾口煙，煙頭在昏暗里明滅。他盯著那點紅光看了幾秒，像是下定了決心，把煙蒂摁滅在煙灰缸里，站起身，抓起外套：“走！韓村是吧？你給我帶路！”

引擎的轟鳴撕裂了寒夜的寂靜。肖修明駕駛著那輛熟悉的藍色130貨車，載著潘金財，一頭扎進濃得化不開的夜色里。車燈像兩把利劍，劈開前方的黑暗，卻也被無邊的寒冷包裹著。車窗外，村莊沉睡，偶爾幾點燈火飛快地向后掠去，更襯出路途的孤寂。

“徑直往南，就進韓村北道口了。這路上的燈光暗得跟沒點燈似的，慢著點開。”肖修明提醒著，眼睛緊盯著前方模糊的路面。他側頭掃了一眼副駕上的潘金財。金財哥抱著胳膊，臉朝著窗外，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但那緊繃的側臉線條和沉默的姿態，透著一股化不開的沉重。肖修明心里明白，金財哥是心疼他，也擔心這趟“賠本買賣”，但他更相信，有些事，值得去做。

車子在顛簸的鄉道上小心前行。終于，前方不遠處的黑暗中，出現了兩點微弱卻固執晃動的紅光，像兩只焦急的眼睛。

“看！紅手電筒！”肖修明精神一振，放緩車速靠了過去。車燈照射下，兩個裹著厚厚棉衣、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身影清晰起來。他們凍得不停地跺腳，看到貨車停下，立刻撲閃著紅手電跑了過來，小臉凍得通紅，鼻尖掛著清鼻涕。其中一個稍高些的少年湊近車窗，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卻掩不住急切：“您是肖叔叔？肖叔叔！我媽讓我們在這兒接您！去我家菜棚！車只能停這兒了，里邊道太窄，進不去，您跟我們走！”寒風卷著他們的聲音，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焦慮和期盼。

“好孩子，辛苦你們了！帶路！”肖修明和潘金財跳下車，鎖好車門，跟著兩個少年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村里。繞過幾戶人家，眼前豁然開朗——一個巨大的蔬菜大棚矗立在村邊，里面燈火通明，像寒夜中一座溫暖的小島。掀開厚厚的棉簾進去，一股混合著泥土和蔬菜清香的暖流撲面而來，與外界的嚴寒形成鮮明對比。

棚內溫暖如春，一排排整齊的架子上，黃瓜碧綠帶刺，西紅柿飽滿紅潤，綠油菜青翠欲滴，豆角掛滿藤蔓。菜畦邊，整整齊齊碼放著成筐的蔬菜：六框黃瓜、六框西紅柿、八框綠油菜，還有三框豆角。旁邊放著一桿老式的秤。

少年指著那些菜筐，語速很快：“肖叔叔，都在這兒了！這是秤，您過一下稱吧？您記一下數，我這邊也記一下，行嗎？”他的眼神里滿是認真，又夾雜著不安，生怕有什么閃失。肖修明看著眼前堆積如小山般的蔬菜，又看看兩個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單薄卻強撐著懂事的少年，心頭一熱。他走上前，笑著伸出手，輕輕揉了揉那個說話少年的頭發，觸手是冰涼卻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硬茬感。“孩子，”他的聲音溫和而堅定，“不用那么麻煩，叔叔信得過你們家，也信得過你們。一會兒裝完車，你們也上車，跟叔叔直接去菜市場！你們倆負責收錢，我和這位潘金財叔叔，”他指了指潘金財，“我們倆給你們當伙計，幫你們賣菜！怎么樣？”

他頓了頓，看著少年們有些懵懂又期待的眼睛，放慢了語速，像在教他們一道重要的算術題：“比方說吧，人家挑西紅柿，要十斤。咱們賣九塊錢一斤，十斤是多少錢呢？是九十塊，對吧？人家要是給了一百塊整錢，”他看著稍大的那個少年，“你得找給人家多少錢呢？”

“十塊！”少年脫口而出，眼神亮了起來，“肖叔叔，我們知道了！我們會細心記好賬，收好錢的！”他用力點點頭，隨即眼神又黯淡下去，帶著央求，“然后……叔叔您能帶我們去醫院給我媽媽送錢嗎？因為……因為我爸爸住院，他等著錢救命呀……”聲音低了下去，帶著孩子氣的脆弱。

一直沉默旁觀的潘金財，抬眼看了看肖修明，又看了看那兩個眼巴巴望著他們的孩子。肖修明也看向他。四目相對，兩人都沒有說話，但嘴角卻不約而同地牽動了一下，露出一個無聲的、帶著復雜意味的笑容——有對現實的無奈，有對孩子懂事的欣慰，更有一種無需言說的默契在悄然滋生。裝車的過程緊張而有序。肖修明和潘金財兩個壯勞力，加上兩個半大小子，七手八腳地把沉重的菜筐搬上貨車。冰冷的鐵皮車廂寒氣逼人，潘金財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肖修明麻利地扯過車上備著的、沾著泥土和菜葉的舊綠棉被，招呼潘金財：“金財哥，上來！車里冷，裹著這個，暖乎點！”潘金財拉著車幫跳上車，蹭到肖修明身邊。肖修明用力抖開棉被，像個帳篷一樣舉著，潘金財一矮身，鉆了進去。厚重的棉被隔開了部分寒氣，兩人緊緊挨著，能感受到彼此身上散發的微弱熱量和一路奔波的塵土氣息。

肖修明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潘金財，聲音帶著點戲謔，試圖驅散那份沉重：“怎么樣？金財哥，別繃著臉了。笑笑？笑一個給我看看？”

潘金財裹在棉被里，只露出一張凍得有些發青的臉，悶聲道：“這……這節骨眼上，你讓我笑得出來嗎？凍得牙都打架了！”他裹緊了被子，只覺寒氣從腳底板往上鉆。

“好哥哥，”肖修明放軟了聲音，帶著點央求的意味，“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再幫弟弟這一回，回去我請你下館子，點你最愛吃的醬大骨，管夠！行不行？”

也許是肖修明難得的“服軟”，也許是“醬大骨”的誘惑，也許是被子里終于攢起了一點暖意，潘金財那張緊繃的臉上，肌肉終于松弛下來，嘴角艱難地向上扯動，一個無奈又帶著點釋然的笑容慢慢綻開。肖修明看著他笑，自己也忍不住樂了。兩人對視著，先是無聲地咧著嘴，繼而肩膀開始抖動，終于，“噗嗤”、“嘿嘿”地笑出了聲。這笑聲在寒冷的、空曠的車廂里顯得格外突兀，卻又帶著一種奇特的感染力，驅散了部分寒意和心頭的陰霾。笑聲中，潘金財那點憋屈和不情愿，似乎也消散了不少。

就在他們笑聲漸歇時，東方遙遠的地平線上，悄然泛起了一片淡淡的魚肚白，像一層細膩的魚鱗鋪陳開來。夜色正被這微弱卻執拗的晨光一點點稀釋。隱隱約約地，已經有早起的人影，在遠近的街巷間晃動，朝著菜市場的方向挪動腳步。新的一天，在寒冷與微光交織中，拉開了序幕。

肖修明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使勁伸了個懶腰，感覺渾身的骨頭都在嘎巴作響。他摸索著掏出皺巴巴的煙盒：“來，金財哥，提提神，再來一顆？”

潘金財從被子里伸出手接過煙，哼了一聲：“誰讓你比我小那么多呢？當哥的，讓著你唄。”他湊過頭來，就著肖修明手中打火機跳躍的火苗點燃了煙。微弱的火光映亮了兩張寫滿疲憊卻依然硬朗的臉。

肖修明掐滅煙頭，利落地蹦下車廂，跺了跺凍得發麻的腳：“金財哥，你歇會就成，一會兒把倆孩子叫醒嘍，讓他們把秤再檢查一遍，錢箱子準備好。你，”他指著潘金財，半開玩笑半認真，“老板哥，今天賣貨過稱的活兒，可就交給你啦！我去買點熱乎的早點，墊墊肚子！”肖修明裹緊棉衣，小跑著奔向市場邊剛支起爐火的早點攤。等他提著一大兜熱氣騰騰、散發著肉香的小籠包和八盒溫熱的豆漿回來時，眼前的景象讓他吃了一驚。天色已然大亮，菜市場如同蘇醒的巨獸，人聲鼎沸。而他們的藍色貨車，儼然成了焦點！車前圍攏著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群，黑壓壓的一片，嘈雜的詢價聲、催促聲此起彼伏。潘金財站在車尾，正滿頭大汗地給一位大媽稱著綠油菜，動作略顯笨拙卻異常認真。那兩個少年，一個拿著小本子緊張地記錄斤兩和錢數，另一個則手忙腳亂地收錢、找零，小臉緊繃，但眼神專注。

肖修明幾乎是在人群中擠著才挪到車邊。“金財哥！接一下！”他奮力把裝著包子和豆漿的袋子遞上車。看著這熱火朝天的景象，他臉上露出了笑容，麻利地跳上車廂，亮開嗓子吆喝起來：“來來來！都別急！挑好的，挑好的往這邊來！這邊過稱收錢啦！新鮮水靈的黃瓜西紅柿綠油菜豆角，便宜賣了！”

有了肖修明的加入，效率明顯提升。他手腳麻利地幫著挑菜、遞筐、維持秩序。潘金財負責過秤，嗓門也漸漸洪亮起來。兩個少年在最初的慌亂后，也慢慢找到了節奏，一個唱斤兩，一個收錢找錢，配合越來越默契。車上的菜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少。冬日的陽光終于掙脫了云層，灑在忙碌的四人身上，帶來一絲微薄的暖意，也照亮了菜筐里水靈靈的蔬菜和人們臉上對年貨的期盼。

上午十一點剛過，最后一筐豆角被一位大爺心滿意足地拎走。車廂里空空蕩蕩，只剩下散落的菜葉和泥土的氣息。陽光暖洋洋地照在車板上。肖修明長長舒了一口氣，抹了把額頭上的汗，走到兩個累得小臉通紅卻依然緊緊抱著錢箱的少年面前。他伸出手，帶著兄長般的溫和，輕輕拍了拍他們的肩膀：“好孩子！真是好樣的！辛苦你們了！”他看了看錢箱，又看了看兩個孩子充滿期待的眼睛。

“現在，咱們辦正事。”他語氣鄭重起來，“錢箱帶好，抱緊了。叔叔幫你們叫輛出租車。”他掏出手機，很快叫到了車。一輛綠色的出租車滑到路邊停下。

肖修明拉開車門，護著兩個孩子的頭，把他們小心地讓進后座。“師傅，”他彎下腰對司機說，“麻煩您照看點，送他們去第四醫院住院部。到了地方，讓孩子自己進去找。”他又轉頭，詳細地叮囑兩個孩子：“記住，到了住院部，先找服務臺，告訴護士阿姨你們爸爸的名字，讓她們幫你查病房號。這樣……她們會告訴你們怎么走，或者帶你們找到媽媽的。記住了嗎？”

兩個孩子用力點頭，抱著錢箱的手更緊了，眼神里充滿了感激和急切：“記住了，肖叔叔！謝謝叔叔！”

“好，快去吧！”肖修明直起身，從口袋里掏出一張一百元鈔票，塞給司機，“師傅，車費。麻煩您了！”

出租車載著兩個抱著“救命錢”的少年，匯入街道的車流，朝著醫院的方向駛去。肖修明站在原地，目送著車子消失在街角，直到看不見了，才慢慢轉過身。冬日的陽光落在他身上，在他腳邊投下長長的影子。一夜未眠的疲憊和后半夜的緊張忙碌，此刻如同潮水般涌了上來，讓他感到一陣眩暈和沉重的倦意。他靠在冰冷的車身上，仰頭望著湛藍的天空，長長地、長長地吁出一口氣。那氣息在清冷的空氣中凝成一團白霧，又緩緩消散。

潘金財走過來，遞給他一支煙，自己也點上。兩人沉默地抽著煙，誰也沒說話。寒風依舊，但陽光似乎真的帶來了一絲暖意。遠處，過年的鞭炮聲又零星地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