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院里的臘月天
臘月的寒風刮過屋脊，檐下的冰溜子閃著清冷的光，潘家大院里卻是熱氣騰騰，一派年根底下的忙碌景象。
晨光里的忙碌
東廂房的耳房改成的廚房里，爐火正旺，鍋灶上蒸騰著白蒙蒙的熱氣。潘老頭和耿叔這兩位老伙計，是今日廚房的主帥。寬大的案板上早已琳瑯滿目：紅彤彤的西紅柿像一盞盞小燈籠，頂花帶刺的黃瓜翠綠欲滴，鮮嫩的蒜苗碧玉般齊整，綠油油的菠菜水靈靈的，還有泡發(fā)得飽滿舒展的黃花菜和黑木耳，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最誘人的是那醬得紅亮油潤的肘子肉，厚厚的一大塊，正等著改刀。耿叔手起刀落，案板發(fā)出清脆的“哆哆”聲，湛青碧綠的蒜苗段在他手下排得整整齊齊。他朝旁邊案板忙活的潘老頭自得地笑著，臉上的皺紋如同老貍花貓的胡須般生動地顫動：“怎么樣？聽著說話聲音豁亮不？我侄女耿燕，那可是個豁亮人！干起活來，嘴一分，手一份，過日子實在踏實的，沒得挑！”
潘老頭正小心翼翼地對付著那塊醬肘子。他那雙飽經風霜、如同老樹皮般粗糙的手，此刻卻異常靈巧地捧著香軟誘人的肉片，一片片往那素雅的景德鎮(zhèn)藍花大盤上碼放，力求擺得整齊美觀。聽了耿叔的話，他嘴巴張了張，最終沒多說什么，只是含著笑，眼里滿是認同，甕聲甕氣地附和道：“嗯，都是實在人，過日子踏實的人。”那樸實的贊許，仿佛也融進了肉香里。
大院子里，李老頭正弓著腰，在鴨舍那邊忙活。他已經吭哧吭哧地拉走了滿滿兩手推車的鴨糞，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此刻，他正一鍬一鍬地給清理干凈的鴨舍墊上干燥的新土，又從院角抱來兩捆金黃的玉米秸，用力抖散，均勻地鋪在土上。“嘎嘎嘎……”一群肥碩的鴨子搖搖擺擺地湊過來，好奇地用扁嘴啄著新鮮的秸稈，似乎在檢驗今晚的“席夢思”夠不夠軟和。李老頭抹了把汗，看著鴨子們滿意的樣子，臉上露出憨厚的笑容。
“老叔！”一個清亮的聲音傳來。耿燕系著圍裙，手里還沾著水珠，站在廚房門口，對著耿叔說，“窗戶上的玻璃，門上的玻璃，我都擦完啦，透亮透亮的！床單、被罩我也都泡在大洗衣盆里了。唉，那油泥可真厚實，估摸著得多泡一會兒才化得開。下午我再用洗衣機好好洗一遍甩干，這活兒一會兒就利索了！”她語速輕快，條理分明，臉上帶著干活后健康的紅暈。
晌午的插曲與微瀾
耿叔聽著侄女利落的匯報，臉上的“貓須”紋路更深了，滿是驕傲。潘老頭也抬起頭，贊許地點點頭。耿燕手腳麻利地開始準備午飯：“叔，您們忙一早上了，歇會兒去。茶水我沏好了，在大屋的茶幾上溫著呢。一會兒我炒個里脊蒜苗，再弄個木須肉，最后燒條紅燒鯉魚，咱就開飯！”
就在這時，院門口傳來腳步聲，有些拖沓無力。只見兩個男人一前一后拐了進來，腳步虛浮，臉色疲憊，腰背微駝，活像“被抽去筋骨”似的，精氣神兒都散了大半。他們似乎對院子很熟悉，徑直就朝大北屋走去，連廚房這邊忙碌的動靜都沒顧上看一眼。耿燕有些疑惑，低聲問耿叔：“叔，他們倆是誰啊？看著累得不輕。”
耿叔探頭望了一眼，了然地點點頭：“哦，是金財和他朋友。估計是幫人救急去了，折騰了一宿吧。”正說著，耿燕的菜已陸續(xù)出鍋，香氣四溢。“叔，里脊炒蒜苗、紅燒鯉魚、木須肉都燒好了，您看現在擺飯嗎？”
耿叔應了一聲，卻沒急著去端菜，反而拉起潘老頭（潘金財的父親）的手，把他拽到廚房門外，朝著耿燕的方向努努嘴，壓低聲音，帶著點長輩特有的熱切和期許，對潘老頭說：“老哥，你看……早跟你們提過的，燕兒這孩子……”他眼神示意著北屋方向，“這有茶水、糖、煙，讓他們年輕人……說說話？還有洗好的蘋果呢。”說完，他輕輕把廚房通向堂屋的門虛掩上，拉著還有些懵懂的潘老頭，知趣地退開了，把空間留給了屋里的兩位年輕人。
短暫的獨處
北屋里，耿燕正有些局促地站著。潘金財送走疲憊不堪、倒頭就睡的朋友，轉過身，目光落在耿燕身上。雖然眉宇間帶著明顯的倦色，但他的眼睛卻很亮，像蒙塵的珠子被擦拭過，唇邊噙著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聲音溫和：“耿燕同志吧？剛才在那屋，聽我爸他們說，你剛來就沒閑著，一直在幫忙張羅，辛苦了，真是謝謝你了。”他指了指旁邊的椅子，“快請坐，別站著。”
耿燕依言坐下。她身量細高挑兒，一頭染成淺黃色的頭發(fā)燙著溫婉的發(fā)卷，襯著一張清秀干凈的臉龐。聽到潘金財的道謝，她微微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圍裙邊，聲音輕柔：“哦，沒什么，都是該做的。”陽光透過擦得锃亮的玻璃窗，落在她微卷的發(fā)梢上。
“來，喝點水，暖和暖和。”潘金財走到茶幾旁，摸了摸那把溫熱的景德鎮(zhèn)白瓷茶壺。他拿起一個茶杯，動作帶著一種沉穩(wěn)的細致——先倒了點茶水進去，手腕輕轉，緩緩地涮洗著杯壁，然后將水輕輕潑在門邊的地上。接著，他才重新執(zhí)壺，穩(wěn)穩(wěn)地往洗凈的茶杯里注入清澈溫熱的茶水。他雙手捧著茶杯，走到耿燕面前，微笑著遞過去：“喝水呀。”
耿燕連忙站起身，同樣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接過那杯飽含禮數的茶水，指尖不經意間碰到了他的手指，兩人都微微一頓。“謝謝，”她輕聲說，抬眼看了他一眼，“你……你也喝呀。”小小的空間里，氣氛有些微妙的安靜和暖意。
潘金財自己也倒了一杯，坐下，呷了一口，似乎驅散了些疲憊，這才解釋道：“說起來，昨晚到現在，是給一位朋友家救急去了。他家老房頂的煙囪塌了半截，偏趕上今兒變天，怕夜里凍著老人孩子。我們幾個就趕過去幫著搶修，折騰了一宿帶半天，總算弄妥帖了。”他的聲音帶著沙啞，但語氣平和。
“哦，”耿燕了然地點點頭，眼里流露出真誠的贊許，“那……你們可真不容易。能幫上忙，挺好，我贊成。”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堅定的認同感，讓潘金財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些。
熱鬧的午宴與醉后的寂靜
“請兩位過去吃飯啦！快，一會兒飯菜都該涼了，快著點！”門外傳來潘老頭和耿叔洪亮的、帶著笑意的催促聲，顯然是在招呼潘金財和耿燕。
耿燕的心輕輕跳了一下。其實她心里還有句話沒說出口：“是該請你們好好吃頓熱乎飯，歇歇了。”她只是抿嘴笑了笑，和潘金財前后腳走出了北屋。
堂屋里，圓桌上已擺得滿滿當當。除了耿燕做的三道熱菜（碧綠的蒜苗炒著滑嫩的里脊絲，金黃的木須肉里雞蛋、木耳、黃花菜色彩誘人，紅亮濃稠的醬汁裹著肥美的鯉魚），還有潘老頭精心碼放的醬肘子片、拌好的黃瓜西紅柿、切好的香腸等等，堪稱一頓豐盛的晌午飯。潘老頭、耿叔、李老頭，還有那位累得夠嗆、勉強打起精神的年輕朋友，此刻都圍著桌子站著，笑呵呵地“恭候”著兩位年輕人入席。
飯桌上的氣氛很快熱烈起來。潘老頭和耿叔不停地給潘金財和他朋友夾菜，勸他們多吃點補補。李老頭話不多，只是憨笑著喝酒。潘金財雖然疲憊，但長輩的熱情和耿燕在座的微妙氛圍讓他也放松下來，話漸漸多了，講起昨晚搶修的趣事和不易。耿燕安靜地吃著，偶爾抬頭，目光與潘金財含笑的眼神相遇，便又迅速垂下。長輩們看在眼里，笑意更深，頻頻舉杯勸酒。或許是太累，或許是心情放松，或許是酒意上涌，那濃烈的“二鍋頭”一杯接一杯……漸漸地，歡聲笑語被此起彼伏的鼾聲取代。
潘老頭靠在椅背上，頭一點一點，鼾聲如雷；耿叔趴在桌沿，睡得香甜；李老頭直接歪在旁邊的長條凳上，嘴角還掛著滿足的笑；那位年輕朋友早已滑到桌底下，蜷著身子呼呼大睡；潘金財則仰著頭，靠在椅背，眉頭舒展，呼吸均勻，也沉沉地睡了過去。五個男人，以各種姿態(tài)，在杯盤狼藉的飯桌旁，陷入了酣眠。
安靜的守候
堂屋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爐火偶爾的噼啪聲和男人們粗重或輕微的鼾聲。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光影里浮動著微塵。
耿燕看著眼前這一幕，有些哭笑不得，又覺得莫名的溫馨。她輕輕放下碗筷，站起身。滿桌的狼藉，還有廚房里泡著的床單被罩，洗衣機還在靜靜等著……她知道自己該走了，可是腳步卻挪不動。
不這樣做，心里過意不去。這個念頭無比清晰。潘叔耿叔的慈愛，李老頭的勤懇，還有……潘金財那疲憊卻明亮的眼神和溫和的舉止，都讓她覺得，此刻離開，于心不安。
也許，還有更深層的原因？這喧鬧過后陷入寧靜的潘家大院，這彌漫著食物香氣和淡淡酒氣的空間，這此起彼伏象征著信任與放松的鼾聲……竟讓她感到一種奇異的安心。不同于自家小院的清冷，這里有一種被需要、被接納、被濃濃人情包裹著的踏實感。這份“安靜的需要”，讓她心甘情愿地留下來。
她挽起袖子，動作輕柔地開始收拾桌上的碗盤杯盞，盡量不發(fā)出大的聲響。油膩的盤子，沾著醬汁的筷子，空了的酒瓶……她一趟趟地往返于堂屋和廚房之間。擰開水龍頭，清涼的水流沖刷著碗碟上的污漬，也沖刷著她心中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思緒。洗好碗筷，她又走到院里的大洗衣盆邊。泡了大半天的床單被罩，水已經有些渾濁。她挽高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臂，用力揉搓著厚重的布料，搓掉那些陳年的油泥。嘩啦嘩啦的水聲在寂靜的午后顯得格外清晰。搓洗干凈后，她將沉重的濕被單一件件抱起來，塞進那臺老式的雙缸洗衣機里。按下開關，洗衣機嗡嗡地轉動起來，滾筒翻滾，帶起水花。她靠在門框上，看著院子里鋪滿陽光的玉米秸，聽著屋里屋外交織的鼾聲和洗衣機單調的轟鳴，一種平靜而充實的暖意，慢慢浸透了心田。秸，聽著屋里屋外交織的鼾聲和洗衣機單調的轟鳴，一種平靜而充實的暖意，慢慢浸透了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