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燕的臘月三十
杯盤狼藉的圓桌終于收拾干凈了。潘燕將洗好的碗筷碼放整齊,動作輕悄,生怕驚擾了北屋那場酣暢淋漓的“音樂會”——五個男人沉睡的鼾聲此起彼伏,時而低沉如手風琴的貝司轟鳴,時而突兀似汽笛的長鳴,高低錯落,竟也合成了一曲奇特的“鼾聲交響”。
她靜靜地掃視了一眼院里大洗衣盆中浸泡著的床單和被罩。水已渾濁,油泥厚重地附著在織物上,像一層陳年的污垢鎧甲。她走到北屋,提起火爐上坐得滾熱的鐵皮水壺,沉甸甸地拎回東廂房。滾燙的水嘩啦一聲沖入大盆,蒸騰起一片白茫茫的熱氣。她挽起袖子,將手探入驟然變得燙手的水中,用力揉搓起來。渾濁的泥漿水立刻變得滑膩膩的,裹挾著深藏的污穢涌上水面。
這還不夠。潘燕找來一把硬毛的大刷子,蹲下身,對著布料的紋理,“噌!噌!噌!”地用力刷洗起來。刷子刮過粗布的聲音在寂靜的午后格外清晰。她刷得極其認真,仿佛要將那些早已洇進布絲深處的陳年油泥,連同某些無形的東西——那些沉淀在她生命里、同樣頑固的污漬與孤獨——一并用力地刷下去,刮除掉。刷洗一遍,漂清一遍。厚重的床單被罩,她分三次塞進那臺老式洗衣機的滾筒。注入溫熱的清水,機器開始嗡鳴、轉動、噴淋,最后是高速甩干時發(fā)出的有力震顫。
衣物洗凈甩干了。潘燕又把目光投向爐子上的鐵皮煙筒。她仔細地用抹布將煙筒表面積攢的煤灰擦拭干凈,露出金屬的本色。然后,她把還帶著濕氣的床單和被罩抖落平展,一層層、小心翼翼地搭在溫熱的煙筒上。她靜靜地站在一旁,不時伸出手,輕輕抻一抻邊角,讓熱氣能更均勻地蒸騰上去。
爐火正旺,燒得鐵皮煙筒滾燙。不一會兒,搭在上面的棉織物就騰起了縷縷白氣,氤氳著上升,彌漫在小小的東廂房里,帶來一陣陣溫潤的暖流。這熟悉的氣息,這勞作后蒸騰的熱氣,像一把無形的鑰匙,瞬間打開了潘燕記憶的閘門。
熱氣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時間的邊界。她仿佛看到了更久遠的自己。那時,她還沒上學,就被送到了姑姑家寄養(yǎng)。后來,就在姑姑家讀書。姑姑待她,是客氣的,生活上并無虧欠。姑父在鎮(zhèn)上的高中教書,一周才回來兩天。每次周五傍晚他踏進家門,見到她,總是那樣客氣地關懷一句:“燕子,學習成績怎么樣?”那話語很輕,很淡,像春日里若有若無的毛毛雨,輕輕淋過葉面。一陣微風吹過,雨絲便了無痕跡,連帶著那份關懷,也消散在空氣里,留不下多少實在的溫度。也許,是因為姑姑自己已經有了三個孩子——一個姐姐,兩個哥哥。在這個熱鬧的表親家庭里,潘燕總像一個局外人,一個影子。她渴望融入,渴望和他們一起在雪地里瘋跑打雪仗,笑聲能震落樹梢的積雪。可往往是,他們呼朋引伴地沖出去了,把她一個人留在冰冷的門檻內。她也想在夏天的驟雨里,和他們一起尖叫著淋成落湯雞,互相追打嬉鬧。可最終,跑著跑著,她總是被甩在最后,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那種努力靠近又被無形隔膜推開的孤單,像藤蔓一樣纏繞著她整個童年和少年。
后來上高中,她搬到了奶奶家。奶奶總是對她微笑,那笑容慈祥而溫暖,像冬日里的小火爐。可是,每當她鼓起勇氣,問起那個盤桓心底已久的問題——“奶奶,我的爸爸媽媽……他們在哪兒?”時,奶奶的微笑便會凝固,眼神躲閃著,最終只是搖搖頭,或是用別的話岔開。那份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沉重。
直到有一次,她已經長大了,成年了。她扶著奶奶的胳膊,看著老人渾濁卻依舊溫柔的眼睛,認真地說:“奶奶,我已經長大了,能擔事兒了。您就告訴我吧,我不會怨恨誰。真的。在我心里,誰養(yǎng)我長大,誰就是我最親的人。我只在意這個。”
奶奶望著她,渾濁的眼睛里泛起水光,無奈地嘆了口氣,終于緩緩開口。那個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如同塵封的盒子被打開:“燕兒啊……以前奶奶總騙你,說你是從大山底下?lián)靵淼耐尥蕖鋵崳钦娴摹!蹦棠痰穆曇舻统炼b遠,仿佛在講述一個古老的傳說。
“那會兒……是個星期六。我和你爺爺去爬香山。下山的時候,天都快擦黑了,我這不中用的腳啊,一下子崴了,疼得鉆心,一步也挪不動了。你爺爺攙著我,倆人一步一挪,好不容易蹭到山腳下的公交站。可……可還是晚了,眼睜睜看著最后一班車開走了。那會兒啊,天徹底黑透了,遠近就那么幾盞路燈,昏昏黃黃的,照不了多遠。四下里黑黢黢的,靜得嚇人。你爺爺不死心,站在馬路中間使勁兒揮手攔車,可哪有車停下來啊……沒辦法,我們老兩口只能坐在那冰冷的站牌底下,等著熬過這一宿,等第二天清早的頭班車。”
奶奶的聲音頓了頓,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寒冷無助的夜晚。“就在那會兒……后半夜,冷得人骨頭縫兒都疼。我迷迷糊糊地,忽然聽到……聽到身后不遠處的灌木叢里,好像有……有小孩兒哭!那聲音細細弱弱的,可在我聽來,像仙樂一樣好聽!我趕緊讓你爺爺扶著我,忍著腳疼蹦過去看……哎喲,可不是嘛!一個半新不舊的手提包,就丟在樹根底下,那哭聲就是從包里傳出來的!”
奶奶的眼神亮了起來,帶著一絲當年的激動:“我哆嗦著手,拉開那提包的拉鏈……天可憐見!里面裹著個小被子,包著個粉團團的小娃娃,就是你啊,燕兒!小臉凍得發(fā)青,哭得都沒力氣了。我心疼得呀……趕緊把我包里帶著的幾塊餅干拿出來,沾了點水壺里的溫水,慢慢化開了,一點點抿到你那小嘴里……你咂巴咂巴嘴兒,就不哭了,睜著黑溜溜的大眼睛看著我……就這么著,奶奶抱著你,你爺爺護著我們倆,在車站牌底下坐了一宿。天蒙蒙亮,頭班車來了。司機看我們抱著個孩子,也沒說啥。上了車,我緊緊摟著你,看著窗外一點點亮起來的天光,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這孩子,說啥也不能再放下了!就這么的,把你抱回了家……”
奶奶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疲憊和釋然:“后來啊,村里風言風語的,說什么的都有。我跟你爺爺就當沒聽見。再后來……你姑姑說,她家孩子多,能帶著你玩幾天,讓你也感受感受熱鬧。沒想到,這一帶,就在她家上學了……唉,燕兒,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奶奶長長地嘆了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又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只是用那雙蒼老的手,緊緊握住了潘燕的手。
高中畢業(yè),潘燕心里只有一個樸素的念頭:報孝奶奶爺爺。她沒再繼續(xù)讀書,應聘進了宜佳印刷廠,當了一名印刷工。轟鳴的機器,油墨的氣息,構成了她接下來六年的日常。她努力干活,省吃儉用,想把最好的都帶給爺爺奶奶。然而,命運似乎總不肯多眷顧她一分。安穩(wěn)的日子才過了六年,最疼愛她的奶奶,就像香山深秋最絢爛的那片紅葉,在風中悄然飄落了。留給她的,是無盡的思念和爺爺日漸佝僂的背影。
從此,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她和爺爺相依為命。她接過了照顧爺爺?shù)闹負M心盡力,一晃又是整整十六年。直到爺爺也最終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空蕩蕩的老屋,徹底只剩下她一個人。
雨天的屋檐滴答,是她一個人的獨奏;雪天的院子素白,是她一個人的腳印;風天的門窗嗚咽,是她一個人的聽眾;每一個夜晚的降臨,都意味著她一個人關上沉重的院門,將整個世界隔絕在外。那“哐當”一聲門栓落下的聲響,是她為自己劃下的安全邊界。
村委會的人有時會來敲門,或許是關心,或許是有些事。但無論誰來,隔著門縫,她總是用那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的聲音回答:“潘燕不在家。”久而久之,便很少有人再來打擾這院落的寂靜了。
直到本家的叔叔看不下去了。一個傍晚,他敲開了潘燕家的門(或許是她難得沒立刻閂門的時候),坐在堂屋里,語重心長:“潘燕啊,叔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心氣也高。叔幫你相看了一個人,聽說這后生跟你……跟你性子有點像,也是心氣高的主兒。你們……要不就見個面?”
潘燕低著頭,手里無意識地捻著衣角,聲音輕得像蚊子哼:“不見。”
叔叔急了:“潘燕!你都三十六歲啦!不是小孩子了!聽叔一句勸!這樣,明天晚上六點,我?guī)е麖哪慵议T前這條道兒上過一趟。你呢,就把門半開著,或者……就從門縫里瞅一眼!聽聽他說話的聲音!你要是覺得這人……這人還行,咱再提后面的事兒!行不?就一眼!”叔叔幾乎是帶著懇求的語氣。
第二天傍晚,潘燕終究還是依了。她將門拉開一道細細的縫,自己隱在門后的陰影里。六點剛過,叔叔的身影出現(xiàn)了,旁邊跟著一個男人。借著昏黃的路燈光,她看到了:個子確實挺高,肩膀也寬。可當他咧嘴笑著和叔叔說話時,一口醒目的黃板牙露了出來。更讓她心頭一緊的是那口音,濃重得化不開的土腔,像沒磨碎的高粱碴子,粗糲地刮過耳膜。只一眼,只一句,潘燕的心就沉到了谷底。她輕輕合上了門縫,再沒提起。叔叔后來問起,她也只是搖搖頭。這事,便像投入深潭的石子,連個像樣的漣漪都沒泛起,就沉沒了。
今年臘月,叔叔又提起這事,幾乎是半哄半勸地讓她來潘家大院“看看”,說是幫忙,或許也存著讓她換個環(huán)境、接觸點人的心思。沒想到……沒想到會是這樣一番光景:五個醉倒的男人,滿桌的狼藉,冰冷的碗碟,厚重的油泥床單……還有那些被熱氣蒸騰起來的、本以為早已深埋的往事。唉,這局面,倒真是讓她有些無法收拾了——不是指眼前的碗筷和床單,而是指自己那顆被意外攪動的心湖。
思緒被拉回東廂房的暖意里。搭在煙筒上的床單被罩,熱氣蒸騰得更旺了,氤氳的白色水汽彌漫開來,帶著一股干凈的、被烘烤過的棉布味道。潘燕的目光無意識地掃視著屋內。角落里,一個物件吸引了她的注意——門閂!一根粗壯結實的木頭門閂,靜靜地躺在門后。
“哦!有門閂啊……”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舒了一口氣,喃喃道,“這……這就好啦。”仿佛找到了一個依靠,一個保障。這間東廂房,雖然不大,但設施齊全:一張床鋪著干凈的被褥床單,看著還挺新;一對小小的沙發(fā),一個茶幾;墻邊有暖水瓶、水壺、水杯;洗臉架上搭著臉盆和毛巾……像個小小的避風港。
她走到門口,習慣性地、輕輕地將那扇門關上。熟悉的“咔噠”聲響起,隔絕了外面北屋隱約傳來的鼾聲和清冷的空氣。一瞬間,仿佛又回到了自己那個安靜得只有回聲的小院。安全感,伴隨著熟悉的孤寂感,重新包裹了她。
“唉……”她輕輕嘆了口氣,抬眼望向窗外。天色,不知何時已經暗了下來,暮色四合。窗欞上蒙著一層薄薄的霜氣。
“喝點茶水吧?”她對自己說,走向暖水瓶。剛提起水瓶,一個念頭突然撞進腦海:“哦!今天是臘月三十啦!”難怪天色暗得這么早。臘月三十……該是剁肉餡、包餃子、闔家團圓守歲的日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