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里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化不開,每一次呼吸都像在肺葉上裹了一層冰冷的、帶著銹蝕氣息的塑料薄膜。蘇晚晚坐在醫院走廊冰涼的藍色塑料椅上,背脊挺得筆直,指尖卻無法控制地深深掐進掌心柔軟的肉里,留下幾個清晰泛白的月牙痕。母親那張被病痛折磨得脫了形的臉,隔著ICU厚厚的玻璃,在慘白燈光的映照下,灰敗得如同褪了色的舊報紙。每一次心電監護儀單調刺耳的“滴——滴——”聲,都像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她緊繃的神經上。
“蘇小姐,”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表情凝重,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如錘砸在她心上,“……不能再拖了。手術費,還有后續的靶向治療費用,必須盡快到位。”
一個龐大到足以讓她窒息的數字。蘇晚晚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冰冷的絕望順著脊椎一路爬升,幾乎要凍結她的血液。她所有的積蓄,所有能借的、能求的,早已在母親漫長的病痛中化為烏有。尊嚴?在死神冰冷的鐮刀面前,那是最廉價的裝飾品。
手機屏幕在掌心突兀地震動起來,是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蘇晚晚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腥甜,接通。
“蘇小姐,”電話那端的聲音平穩、疏離,不帶一絲多余的情緒,如同機器合成的指令,“顧先生同意了。現在,請到顧氏集團總部頂樓會議室。帶上你的身份證件。”
沒有寒暄,沒有詢問,只有不容置疑的指令。電話被干脆地掛斷,忙音空洞地回響。蘇晚晚握著手機,指尖冰冷得失去知覺。她抬起頭,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玻璃窗后那個沉睡的、脆弱的剪影,然后猛地站起身。動作太快,眼前又是一陣眩暈,她扶住冰冷的墻壁穩住身體,指甲在光滑的涂料上刮出幾道微不可查的白痕。
顧氏集團總部大廈如同一柄冰冷的銀色巨劍,直插城市灰蒙蒙的天際。旋轉門無聲地吞吐著衣著光鮮、步履匆匆的人群。蘇晚晚一身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和舊帆布鞋,站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上,渺小得像一粒誤入異域的塵埃。前臺小姐妝容精致,目光在她身上快速掃過,帶著職業化的審視,隨即撥通內線,聲音甜美:“周助理,蘇小姐到了?!?/p>
頂樓。電梯無聲而迅疾地上升,失重感拉扯著胃部。門開,鋪著厚厚羊毛地毯的走廊寂靜無聲,盡頭是一扇沉重的、嵌著黃銅把手的深色木門。周助理已經等在那里,一個約莫三十歲上下、神情嚴謹的男人,對她微微頷首:“蘇小姐,這邊請?!?/p>
會議室空曠得驚人。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鉛灰色的天空和鱗次櫛比的冰冷樓宇。一張寬大的、光潔如鏡的深色檀木會議桌占據中心,散發著冷硬的木質氣息。桌邊只坐了兩個人。
主位上,是顧衍。
蘇晚晚的心臟在胸腔里猛地一縮,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他比她想象的更年輕,也更具壓迫感。裁剪精良的黑色西裝包裹著挺拔的身形,一絲不茍。側臉的線條如刀削斧鑿,下頜線繃得很緊。他正垂眼看著手里的一份文件,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一小片淡漠的陰影。整個人像一座封凍的冰山,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凜冽寒意。他周身那種無形的、掌控一切的氣場,讓這空曠的房間都顯得逼仄起來。
桌子的另一端,坐著一位戴著金絲邊眼鏡、神情嚴肅的中年男人,面前攤開幾份厚厚的文件,是律師。
“坐?!鳖櫻芙K于抬眼,目光掃過來。那眼神沒有任何溫度,像冬日里結冰的湖面,平靜地掠過她的臉,像是在審視一件物品的價值。沒有驚訝,沒有好奇,只有純粹的、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評估。
蘇晚晚拉開他對面最遠的那張椅子坐下,椅腳與地面摩擦發出輕微的聲響,在這過分安靜的空間里顯得格外刺耳。她挺直背脊,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狼狽,盡管她感覺自己從里到外都透著寒酸和局促。
“蘇小姐,”律師推了推眼鏡,聲音平板無波,如同在宣讀一份產品說明書,“根據顧先生與您初步達成的意向,這是正式的婚姻契約協議。請您仔細閱讀所有條款?!?/p>
一份裝訂好的文件被推到蘇晚晚面前。白紙黑字,密密麻麻。她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去看,那些冰冷的法律條文像無數細小的冰針,扎進她的眼睛。
協議的核心冷硬而直白:一場為期三年的、名義上的婚姻。他需要一個妻子,一個能堵住家族催婚壓力、平息外界猜測、維持其“正?!鄙鐣蜗蟮暮戏〝[設。而她,需要一筆錢,一筆足以覆蓋母親全部手術費及后續長期靶向治療費用的巨款。
義務清晰得殘酷:她必須扮演好“顧太太”的角色,在必要場合配合他出現,安分守己,謹言慎行,維持表面的和諧。除此之外,她無權干涉他的任何私事、事業、社交圈。他亦不會給予她任何實質性的夫妻義務或情感回應。
“三年期滿,”律師的聲音像金屬刮擦,“婚姻關系自動解除。您將獲得協議約定的全部款項,并簽署保密協議,此后雙方再無瓜葛?!彼D了頓,補充道,“在此期間,若因您單方面行為導致協議目的無法實現,或對顧先生聲譽造成損害,您不僅無法獲得后續款項,還需承擔巨額賠償責任。”
空氣仿佛凝固了。蘇晚晚的目光死死釘在那串代表母親生機的天文數字上,那串數字下方,是她需要簽上名字、出賣自己未來三年人生的地方。
“三年?!鳖櫻艿统恋穆曇艉鋈豁懫穑蚱屏肆钊酥舷⒌某聊?。他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撐在光潔的桌面上,十指隨意交叉。那雙深邃的、如同寒潭般的眼眸,越過桌面,精準地鎖定她。那里面沒有任何憐憫,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審視和不容置疑的掌控力?!霸谶@期間,記住你的身份。你只是一個符號,一個我需要放在‘顧太太’這個位置上的符號。不要有多余的幻想,更不要有多余的動作。明白嗎?”
他的聲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靜,但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精準地刺穿蘇晚晚試圖維持的最后一點體面,將這場交易的本質赤裸裸地攤開在她面前——無關情愛,無關未來,只有冰冷的各取所需。她就是他花錢買來的一個背景板,一件有使用期限的、必須保持安靜的擺設。
蘇晚晚的指尖在桌下用力掐進大腿,尖銳的疼痛讓她混沌的大腦保持著一線清明。她迎上顧衍冰冷的視線,喉嚨發緊,干澀得幾乎發不出聲音,最終還是逼出一個字,輕得像嘆息:
“嗯?!?/p>
律師遞過來一支沉甸甸的鋼筆。筆尖落在乙方簽名處那一小片空白上,蘇晚晚的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她盯著那空白,仿佛看到自己未來三年的人生被囫圇吞噬進去。窗外,鉛灰色的云層壓得更低了,醞釀著一場無聲的雨。她深吸一口氣,那消毒水的冰冷氣息仿佛還縈繞在鼻尖,混合著這會議室里昂貴的皮革和木料氣味,形成一種怪異的、令人作嘔的眩暈感。
筆尖劃過紙面,發出沙沙的輕響。三個字落下,力透紙背,是她親手簽下的賣身契。
“很好?!鳖櫻苷酒鹕?,高大的身影帶來更深的壓迫感。他不再看她,仿佛剛才那場交易只是處理完一份無關緊要的日常文件?!爸苤頃幚砗罄m款項支付和你的……搬家事宜?!彼闷鸫钤谝伪成系奈餮b外套,動作利落,“地址你知道。今晚就搬過去。”
沒有一句多余的話。他邁開長腿,徑直走向會議室大門,背影挺拔而決絕,很快消失在門外,只留下一室冰冷的沉寂和若有似無的、屬于他的冷冽氣息。
蘇晚晚依舊僵坐在那里,盯著協議上自己簽下的名字。掌心被指甲掐破的地方,傳來細微的、火辣辣的痛感。律師收拾文件的聲音,周助理低聲的詢問,都像是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傳來,模糊不清。
搬家……搬進那個只存在于傳說中、冰冷空曠如同巨大墳墓的顧宅。
她把自己賣了。
三年。
為了活下去的可能。
窗外,醞釀已久的冷雨終于落了下來,細密冰冷的雨點急促地敲打著巨大的玻璃幕墻,蜿蜒流下,模糊了外面冰冷鋼鐵森林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