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城市被洗刷出一種冷硬的清晰。蘇晚晚坐在周助理安排的黑色轎車后座，懷里抱著一個半舊的帆布包，里面是她全部的家當——幾件換洗衣物，一些洗漱用品，還有母親一張泛黃的舊照。車窗外，濕漉漉的街道飛速倒退，霓虹初上，勾勒出繁華冰冷的輪廓，卻與她毫無關系。車子最終駛入一片被高大喬木嚴密環繞的別墅區，這里靜謐得只剩下車輪碾過濕漉漉路面的沙沙聲，空氣里彌漫著雨后泥土和昂貴植物的清冷氣息。
一扇沉重的、雕刻著繁復花紋的黑色鐵藝大門無聲滑開。車子沿著蜿蜒的私家車道行駛片刻，停在了一棟燈火通明的巨大建筑前。與其說是家，不如說更像一座精美而疏離的堡壘。冷色調的石材外墻在景觀燈的照射下泛著金屬般的光澤，線條銳利，透著一股拒人千里的冷硬。
周助理率先下車，為她拉開車門：“太太，到了。先生吩咐過，您直接住進來就好。”
“太太”這個稱呼讓蘇晚晚指尖微微一顫。她沉默地點點頭，抱著帆布包，踏上了冰涼的、被打磨得光可鑒人的大理石臺階。厚重的雕花木門從里面打開，一個穿著深色制服、面容嚴肅、約莫五十多歲的女人站在門內，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過蘇晚晚和她那個格格不入的帆布包。
“我是王管家，負責宅內的一切事務。”她的聲音平板，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刻板恭敬，“太太，您的房間在二樓東側。請跟我來。”沒有歡迎，沒有寒暄，只有公事公辦的指引。
別墅內部的空曠感比會議室更甚。挑高的客廳穹頂如同巨大的冰蓋，壓得人喘不過氣。昂貴的意大利沙發，冷冽的金屬與玻璃組合的家具，巨大的抽象派油畫……一切都嶄新、奢華，卻也冰冷得不帶一絲煙火氣。空氣里漂浮著極淡的清潔劑和昂貴木蠟的味道，混合著一種長期無人居住的空寂感。
王管家的高跟鞋踩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規律而清脆的回響，在這過分安靜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她目不斜視地在前方帶路，仿佛身后跟著的不是新來的女主人，而是一件需要安置的行李。蘇晚晚抱著她的帆布包，努力放輕腳步，卻仍覺得自己像個闖入者，每一步都踏在別人精心維護的秩序之上。
二樓走廊同樣空曠漫長。王管家推開盡頭一扇厚重的房門：“這是您的臥室和起居套間。日常清潔會有傭人負責，您無需動手。衣帽間里準備了一些當季衣物，尺寸是周助理提供的，如果不合適，請告訴我。”她頓了頓，補充道，“先生的臥室和書房在走廊西側盡頭，沒有吩咐，請您不要隨意靠近。”
“好。”蘇晚晚低低應了一聲。聲音在空曠的走廊里顯得微弱而單薄。
房間很大，是冷色調的極簡風格，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修剪卻同樣顯得冷清的后花園。一張寬大的床，一組沙發，一個梳妝臺，一個步入式衣帽間。所有東西都嶄新、昂貴、一絲不茍地擺放著，干凈得像高級酒店的樣板間，沒有絲毫個人痕跡。衣帽間里果然掛滿了當季的奢侈品牌衣物，標簽都未曾剪下，嶄新得刺眼。蘇晚晚只看了一眼，便輕輕關上了門。她將自己的帆布包放在角落的矮凳上，里面幾件樸素的衣物蜷縮著，顯得異常寒酸。
她走到窗邊，望著外面被夜色籠罩的、巨大而空曠的花園。冰冷的玻璃映出她模糊的倒影，蒼白，疲憊，帶著一種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茫然。契約的第一晚，開始了。她需要扮演一個完美的背景板——安靜，透明，沒有存在感。
日子如同上了發條的鐘擺，在一種近乎凝滯的冰冷節奏中滑過。
蘇晚晚嚴格遵守著無形的界限。她的活動范圍僅限于二樓東側自己的套間、一樓的餐廳（王管家會在固定的時間無聲地出現，告知她可以下樓用餐），以及別墅后方那個巨大卻無人使用的玻璃花房。她像一個幽靈，悄無聲息地移動，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響。她在花房最僻靜的角落找到一張舊藤椅，那里能看到一小片未被過度修剪的野草地，成了她唯一能自由呼吸的地方。她會帶一本書去，一坐就是大半天，陽光透過玻璃頂棚灑下來，帶來虛假的暖意。
顧衍很少回來。偶爾深夜，蘇晚晚會聽到樓下傳來汽車引擎熄滅的聲音，然后是極輕的腳步聲，直接走向西側盡頭他的領域。他們之間幾乎沒有交集。有時在空曠得能聽見回聲的餐廳里，蘇晚晚低頭安靜地吃著傭人準備好的精致餐點，顧衍會突然出現。他通常穿著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裝，周身帶著室外的寒氣，眉宇間是揮之不去的疲憊和一種深沉的冷漠。
他會在長餐桌的另一端坐下，距離遠得像隔著一片海。傭人會無聲地為他布菜。整個用餐過程，除了餐具偶爾碰撞發出的輕微聲響，一片死寂。顧衍的目光很少落在她身上，即使偶爾掃過，也像看一件無關緊要的擺設，沒有任何溫度，更沒有任何交流的意圖。
蘇晚晚會在他進來的瞬間繃緊神經，然后強迫自己更專注地盯著眼前的盤子，將每一口食物咀嚼得緩慢而無聲，努力將自己的存在感壓縮到最低。她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的那種無形的壓力，像一層看不見的冰殼，將整個空間凍結。她不敢抬頭，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動作，甚至連呼吸都刻意放輕。完美地扮演著一個符號——一個名叫“顧太太”的、沉默的背景板符號。
有一次，她剛從花房回來，手里還沾著一點濕潤的泥土氣息，在二樓的轉角處，幾乎與從書房出來的顧衍撞上。距離太近了，近到她能聞到他身上清冽的、帶著冷杉和雪茄混合的獨特氣息，那氣息強勢而冰冷。她驚得猛地后退一步，脊背撞上冰冷的墻壁，心臟在胸腔里狂跳。
顧衍的腳步頓住，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他的目光不再是完全的漠視，而是一種帶著審視的、銳利的探究。那眼神像冰冷的刀片，緩慢地刮過她因驚嚇而微微睜大的眼睛，掠過她沾著一點泥痕的指尖，最后停留在她蒼白的、寫滿緊張和戒備的臉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幾秒。走廊里只剩下兩人輕微的呼吸聲。蘇晚晚感覺自己像被釘在墻上的標本，在他極具穿透力的目光下無所遁形。她甚至能看清他眼底深處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困惑？或者僅僅是對她這個“意外”闖入他路徑的不悅？
她屏住呼吸，垂下眼瞼，不敢再看。就在她幾乎要被這沉默的審視壓垮時，顧衍什么也沒說。他只是幾不可察地蹙了下眉，隨即移開視線，仿佛剛才那短暫的停留只是無意義的停頓。他邁開長腿，徑直從她身邊走過，帶起一陣微冷的空氣，留下那清冽又冰冷的氣息，還有蘇晚晚靠在墻上，久久無法平息的劇烈心跳。
那之后，蘇晚晚更加謹慎。她幾乎能準確地預判顧衍可能的行動路線，將自己徹底隱藏起來。她存在的價值，就是在他需要“顧太太”這個身份出現時，能夠安靜、得體地站在他身邊，像一個沒有生命的、完美的道具。其余時間，她最好徹底消失。
唯一的慰藉是母親的電話。手術費已經全部到位，手術安排得很順利。母親的聲音在電話那頭帶著劫后余生的虛弱和喜悅，絮絮叨叨地叮囑她要好好照顧自己，找個好工作，別太累。蘇晚晚握著冰冷的手機，靠在花房冰涼的玻璃上，聽著母親的聲音，鼻腔發酸，臉上卻努力擠出輕松的笑容：“媽，你放心，我挺好的，新工作環境很好……老板人也不錯……”她望著窗外那片自由的野草地，陽光落在上面，跳躍著細碎的金光。她把自己賣了個好價錢，換來了母親活下去的希望。這冰冷的牢籠里，只有這個念頭能給她一絲微弱的暖意。
只是，在夜深人靜，當她獨自躺在過于寬大柔軟的床上，望著天花板上繁復卻冰冷的水晶吊燈時，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和空洞感會無聲地蔓延開來，將她層層包裹。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個符號，一個沒有聲響的影子。在這座巨大而華麗的囚籠里，她唯一的任務，就是完美地扮演“顧太太”這個背景板，直到契約期滿的那一天。
而那個在書房西側盡頭、王管家特意強調過“不要靠近”的領域里，有一個上了鎖的抽屜。那個抽屜像一個沉默的禁忌，一個潛伏在冰冷秩序下的未知陰影，尚未引起蘇晚晚過多的注意。她只是模糊地記得王管家提及書房時，眼神里一閃而過的、不易察覺的異樣。
她不知道，那里面鎖著的，將是她平靜假象下，足以將她徹底撕碎的驚濤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