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場書房里毀滅性的羞辱之后，蘇晚晚徹底將自己活成了一抹真正的、無聲無息的影子。
如果說之前的“背景板”狀態還帶著一絲刻意維持的疏離和自我保護，那么現在，她就像被抽走了所有生機和情緒的提線木偶。她的眼神徹底空了，失去了焦點，也失去了溫度。看人時，目光是散的，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物體，落在了某個虛無的、遙遠的點上。那張原本就清麗卻帶著一絲倔強的臉，如今只剩下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和死寂的麻木。
她不再去花房。那個曾經唯一能讓她短暫喘息、感受虛假陽光的角落，如今也沾染了書房里那令人作嘔的氣息。那本舊書店淘來的《暴風雨》，被她隨手塞進了衣柜的最底層，如同埋葬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
她的活動范圍進一步縮小。除了必要的下樓用餐（她吃得極少，如同嚼蠟，速度卻快得驚人，只想盡快逃離那張冰冷的長餐桌），她幾乎將自己完全囚禁在二樓東側那個冰冷的套間里。窗簾終日緊閉，隔絕了外面所有的光線和風景。房間里不開主燈，只留一盞光線昏暗的壁燈，將她的影子長長地投射在冰冷的墻壁上，像一個無聲的、扭曲的注解。
沉默，是她唯一的語言。面對王管家刻板的日常匯報，她只是點頭或搖頭，連一個“嗯”字都吝于給予。傭人送來的餐食，她默默地吃；送來的當季衣物，她默默地收下，卻從未穿過衣帽間里那些嶄新的奢侈品，依舊穿著自己帶來的幾件舊衣，仿佛那是她與過去那個卑微卻至少擁有完整人格的自己之間，最后一絲微弱的聯系。
下巴上被顧衍捏出的青紫指痕，過了好幾天才慢慢消退。那清晰的印記仿佛一個恥辱的烙印，時時刻刻提醒著她那天的遭遇——她只是一個影子，一個贗品，一個可以被隨意羞辱、隨意丟棄的物件。每次照鏡子看到那淡淡的淤痕，蘇晚晚空洞的眼神里會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無法捕捉的痛楚，隨即又被更深的麻木淹沒。
顧衍的存在，像一片巨大的、無形的陰影，籠罩著整座別墅。他依舊很少回來，但每一次他深夜歸來的腳步聲，穿過空曠的客廳，走向西側盡頭的書房，都像重錘敲打在蘇晚晚緊繃的神經上。她會立刻蜷縮起來，屏住呼吸，將自己更深地埋進被子里，仿佛這樣就能隔絕那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和書房里那個禁忌抽屜散發出的無形惡意。
然而，變化在悄然發生。
顧衍的態度，變得比以往更加陰郁和復雜。那種純粹的、將她視為空氣的漠視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沉重、更加令人不安的……“注視”。
那天，一個異常安靜的晚餐時間。蘇晚晚像往常一樣，低著頭，機械地、快速地切割著盤中的食物，只想盡快結束這場酷刑。顧衍坐在長桌的另一端，同樣沉默。空氣凝固得如同鉛塊。
突然，蘇晚晚手中的餐刀在光滑的骨瓷盤子上劃出一道刺耳的尖鳴！
那聲音在死寂中異常突兀。蘇晚晚的手猛地一抖，刀叉脫手而出，“哐當”一聲掉在昂貴的波斯地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她瞬間僵住！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她想起了書房里他暴怒的樣子，想起了下巴被捏碎的劇痛！她甚至不敢抬頭，身體下意識地繃緊，做好了承受任何狂風暴雨的準備。
然而，預想中的暴怒并沒有降臨。
死寂。
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蘇晚晚能感覺到一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落在她的頭頂。那目光帶著審視，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探究？仿佛在評估她這個“影子”為何會出現如此“拙劣”的失誤。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一秒都像在滾燙的鐵板上煎熬。就在蘇晚晚幾乎要被這無聲的壓力壓垮時，顧衍才極其緩慢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水晶杯底接觸桌面，發出“嗒”的一聲輕響，在寂靜中如同驚雷。
他依舊沒有說話。沒有斥責，沒有嘲諷，甚至沒有一絲多余的情緒外泄。他只是拿起餐巾，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角，然后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帶來更深的陰影，他徑直從蘇晚晚身后走過，帶起一陣微冷的空氣，留下那股清冽又冰冷的氣息，還有蘇晚晚僵在原地、久久無法平復的劇烈心跳和深入骨髓的寒意。那無聲的注視，比任何咆哮都更讓人恐懼。仿佛在說：你這個影子，連最基本的安靜都做不好？
深夜，蘇晚晚因為噩夢驚醒，口干舌燥，猶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氣輕手輕腳地開門，想去樓下廚房倒杯水。她像一道真正的幽靈，赤著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沒有發出絲毫聲響。
就在她走到樓梯口時，二樓西側書房的門，毫無預兆地打開了。
顧衍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似乎剛結束工作，眉宇間帶著濃重的疲憊，深色的西裝外套隨意地搭在臂彎，領口微敞，露出線條冷硬的鎖骨。
四目相對。
蘇晚晚的心臟瞬間停跳！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像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他會怎么想？認為她又想窺探他的秘密？認為她這個影子又在試圖“越界”？
顧衍的腳步也頓住了。他站在書房的燈光里，身影被拉得很長，幾乎籠罩了半個樓梯口。他深邃的目光落在蘇晚晚身上，帶著深夜的涼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怠？那雙總是冰冷銳利的眼眸里，此刻似乎翻涌著極其復雜難辨的情緒。有審視，有探究，有她無法理解的陰郁，甚至……有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無法捕捉的……困惑？
他的視線掃過她蒼白得沒有血色的臉，掠過她單薄的睡裙下微微顫抖的身體，最后停留在她赤著的、踩在冰冷地板上的雙腳上。那目光停留的時間比平時略長了一秒。
蘇晚晚在他無聲的注視下，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衣服站在聚光燈下，羞恥和恐懼讓她渾身冰涼。她下意識地將腳趾蜷縮起來，試圖藏進陰影里。
顧衍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他移開了視線，仿佛只是看到了一個無關緊要的障礙物。他沒有說話，沒有詢問，甚至沒有任何表情的變化。他邁開長腿，徑直從她身邊走過，帶起一陣微冷的空氣，那股熟悉的冷冽氣息拂過她的鼻尖，留下蘇晚晚一個人僵在樓梯口的陰影里，如同被遺棄的石雕。
直到他沉穩的腳步聲消失在主臥方向，蘇晚晚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靠著冰冷的墻壁緩緩滑坐在地。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剛才那短暫的對視，那無聲的、復雜的目光，像一場無聲的酷刑，比書房里的羞辱更讓她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絕望的窒息。他到底在想什么？他為什么用那種眼神看她？
這種無形的、陰郁復雜的“注視”，成了蘇晚晚新的噩夢。它無孔不入，比之前的漠視更令人恐懼。她感覺自己像一件被擺放在玻璃展柜里的瑕疵品，時刻接受著主人挑剔而冰冷的評估。她變得更加沉默，更加透明，將自己縮得更小，努力降低著一切可能引起他“注意”的存在感。她甚至不敢再在深夜踏出房門一步。
她像一只驚弓之鳥，任何一點細微的風吹草動都能讓她驚惶失措。一次，王管家指揮傭人更換客廳巨大的水晶吊燈，一個年輕的傭人不小心碰倒了一旁裝飾用的古董瓷瓶！
“嘩啦——！”清脆刺耳的碎裂聲在空曠的客廳里驟然炸響！
正在二樓走廊經過的蘇晚晚，如同被高壓電擊中！她猛地捂住耳朵，發出一聲短促的、驚恐到極致的尖叫！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整個人縮成一團，驚恐萬狀地看向聲音來源的方向，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如同面對洪水猛獸般的恐懼！
樓下正在訓斥傭人的王管家和驚魂未定的傭人們都愣住了，錯愕地抬頭看向二樓那個蜷縮在角落里、抖得像秋風落葉的身影。
蘇晚晚對上王管家詫異的目光，才猛地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巨大的羞恥感瞬間淹沒了她。她像一只受驚的兔子，猛地轉身，跌跌撞撞地沖回自己的房間，“砰”地一聲重重關上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大口喘息，淚水無聲地滑落。
她怕的不是碎掉的花瓶。
她是怕那碎裂聲，會驚動西側書房里的那個人。
她是怕那聲音，會引來他冰冷的、如同審視物品般的目光。
她是怕……怕自己這個“影子”，連安靜破碎的資格都沒有。
心死，原來不是徹底的平靜，而是在極致的恐懼和麻木中，將自己徹底封閉，與世界隔絕，活成一具會呼吸的、沉默的軀殼。蘇晚晚的世界，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灰白和死寂。她成了這座華麗囚籠里，最完美、也最悲哀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