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獵場留有殘雪，獵犬的吠聲驚起滿林寒雀。墨帝端坐觀禮臺，望著場中那道銀甲身影挽弓搭箭，羽箭破空而去，正中奔鹿咽喉。
觀禮臺前，玄色披風掃過結霜的草地，帶起細碎的冰碴。
見林清辭一劍定乾坤。東側女眷席上，坐滿高門貴女個個臉頰發燙，穿粉裙的吏部侍郎之女攥著帕子輕呼：“凌王殿下今日太厲害了！”旁邊的國公府小姐望著場中那道銀甲背影翻身下馬，眼尾悄悄染上紅暈，湊到姐妹耳邊小聲嘀咕：“去年頭籌的玉如意，凌王殿下送給了阮妃娘娘，可今年不一樣——聽說這鳳釵是開國皇后傳下來的，按規矩本就該送未來的正妻……一眾貴女紛紛探頭，目光黏在即將揭曉的托盤上，眼底滿是藏不住的期待與艷羨。
不遠處的柳樹下，十皇子悄悄將手中暖爐往袖里藏了藏——那是他早間聽聞花錦憐畏寒，特意讓宮人煨熱的，此刻卻看著她專注望向林清辭的側臉，終究沒上前。
內侍早已捧著分級獎品候在一旁，墨帝先看向皇子一皇子齊聲謝恩，雖獎品不如十、三、五皇子厚重，卻也體面。墨帝再轉向其他獵手：“鎮北將軍世子賞玄鐵弓一把；吏部尚書之子賞黃金五十兩；其余參與者各賜錦緞兩匹、美酒一壇，不負春日盛景。”
內侍這才捧著鎏金托盤上前，盤中靜靜臥著一支鳳釵——赤金為骨，銜著三顆鴿血紅寶石，正是墨國開國皇后傳下的國寶，未端刻著“永綏”二字，意為永保安寧。墨帝揚手：“頭籌當賞，此釵你自擇人相贈。”皇后笑著將鳳釵遞給他，周遭瞬間響起低低的抽氣聲，那些京中貴女個個紅了眼。
東側設了兩排席位：前排鋪著明黃色錦緞的是外邦貴客席，后排才是京城貴女們的席位，錦墊雖精致卻矮了半階。林清辭指尖拂過釵頭的寶石，越過人群，走向觀禮臺東側的花錦憐。
花錦憐見他直奔自己而來，臉上的笑意淡了些，等他走到跟前，她便起身微微屈膝：“九殿下，今日風采奪目，恭喜得獲頭籌。”她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鳳釵上，語氣添了幾分鄭重，“鳳釵乃國之重器，臣女外邦使臣，不敢受此重禮。”她后退半步，語氣疏離。
“公主此言差矣。”林清辭忽然揚聲，聲音清亮得讓全場安靜，“若無公主慧眼，識破林蘇誠與花崢私通密信，揪出兩國叛逆，何來今日朝堂清明？這樁功績，公主與我同功。”他轉向墨帝，拱手道，“兒臣愿將頭籌之賞送給公主，以此釵謝公主破局之功，父皇認為可否？”
花錦憐一怔，沒想到他當眾將功勞擺上臺面。周圍議論聲瞬間變成“原來如此”的恍然，再看她的目光多了幾分敬佩。
墨帝聞言大笑：“說得好！兩國共除奸佞，此釵贈功臣，合情合理！另外傳朕旨意，賞安國公主黃金百兩、云錦千匹，另贈特等鮫珠十盒，聊表謝意。另外凌王查清兩國私通案，揪出內奸有功，另外朕再將西境馬場賞你，即日起可自行調遣馬場衛隊。”
花錦憐從容的行了禮，“謝陛下恩準，臣女領此重禮，只愿安，墨兩國永結同好，情誼長存，不負陛下圣明。”
林清辭拱手領旨：“兒臣謝過父皇恩典。”
起身時，她轉向身側的林清辭，微微頷首，語氣添了幾分柔和：“也謝凌王相贈，這份情誼與信任，花錦憐記在心上了。
林清辭望著她發間晃動的鳳釵，唇角微揚：“公主記著就好。
她今日穿了件緋紅宮裝，更襯的明艷動人，鬢邊僅簪著朵梅絨花，彎唇笑時，眼底的光比霜日還亮。林清辭迎著光爽朗一笑，他揚了揚眉，不等她抬頭，已俯身靠近。身上沉松香混著淡淡的墨氣漫過來，花錦憐握著韁繩的手一頓，耳尖先紅了。他指尖避開她散落的碎發，將那支鳳釵穩穩插進發髻，釵尾的小墜子輕輕掃過她頸側，惹得她肩頭微顫，連呼吸都慢了半分。
花錦憐抬手扶住釵子，轉身時正撞見他迎光而立的模樣。陽光落在他玄色騎裝的金邊兒上，將他眉梢的笑意染得格外明朗。
十皇子站在觀禮臺的陰影里，看著二人的默契，看著她耳尖泛紅的模樣，忽然將暖爐攥得更緊。他袖口還藏著支素銀梅花簪，想著這支或許合她心意，可此刻，連遞出去的勇氣都沒有。
銀白騎裝的身影一頓，齊陽公主回頭看向觀禮臺，見皇后正蹙眉望著她，語氣里帶著告誡：“公主是貴客，當以和為貴，哪有逼著客人比試的道理？
齊陽公主還沒來得及應聲，花錦憐已輕輕上前一步，對著觀禮臺斂衽行禮，聲音清亮：“皇后娘娘不必擔心。”她轉向齊陽公主，眉眼彎彎，“公主既有興致，不過是場切磋而已，本宮愿奉陪。”示弱是謙讓，真輸了不丟人，贏了才是驚喜。
齊陽公主一愣，隨即眼底燃起興奮的火花——花錦憐哪會懂什么騎射？這下正好讓她當眾出丑！等會兒定要讓她輸得啞口無言，看她還怎么在眾人面前裝從容！隨即眼底燃起好勝的光：“你真敢接？輸了可不許哭哭啼啼的。”
“春獵本就是競技取樂，切磋一二也添些熱鬧。”花錦憐抬手命身旁小丫鬟取的小巧箭囊，動作利落，“只是我的箭術確是初學，若輸了，還望公主莫要見笑。”她既沒卑怯退縮，也沒逞強托大，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
高座上的皇后看著花錦憐，眼底掠過一絲贊許——這姑娘年紀輕輕，倒是沉得住氣。墨帝撫著胡須輕笑，心里卻門兒清。
站在墨帝身側的李貴妃最先捻著帕子輕笑，聲音壓得極低：“皇后娘娘調教的好女兒，倒是真性情。”眼角卻飛快掃過皇后的神色，帶著幾分看熱鬧的意味——她向來與皇后不對付，樂見其成。幾位位份較低的嬪妃則交頭接耳，指尖絞著衣袖。
阮妃儀態淡然，此刻正抬手接過宮女遞來的暖茶。她指尖觸到溫熱的杯壁，目光掠過場中，唇角噙著一絲幾不可查的淺笑。目光在花錦憐身上打量，像是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她端起茶盞輕抿一口，眸中光亮。
內侍們見墨帝已點了頭，動作極快，轉眼便在百步外豎起了三靶，靶心涂著鮮紅的朱砂，在白雪映襯下格外醒目。齊陽公主率先翻身上馬，銀白騎裝在陽光下亮得晃眼，她勒住韁繩回身，對花錦憐揚了揚下巴：“規矩簡單，三箭定輸贏，靶心紅心者為勝，如何？”
花錦憐接過侍女遞來的馬韁，指尖觸到微涼的皮革，心里快速過了遍方才試弓的手感——這紫檀弓看著華麗，實則拉力比尋常弓沉半分，齊陽選這把弓，顯然沒打算讓她輕松。她翻身上馬，月白騎裝的裙擺掃過馬腹，回眸時莞爾一笑：“全憑公主安排。”
“那就本公主先來！”齊陽公主輕喝一聲，策馬向前，紫檀弓在她手中如臂使指。馬蹄踏雪聲中，她忽然回身，弓如滿月，箭矢離弦時帶起一聲銳響——“咻”的一聲，第一箭穩穩釘在紅心中央，箭羽還在微微顫動。
觀禮臺立刻響起了喝彩聲，齊陽公主傲嬌的昂著頭，像只得意的花孔雀，抬了抬下巴，勒馬轉身，目光帶著挑釁看向花錦憐：“該你了。”
花錦憐心中感慨，若是那股較勁的鋒芒褪去后，剩下的不過是個被寵壞的小姑娘，眼里的不服氣都寫在臉上，連藏都藏不住。已經有多少年沒有在后宮看到過這樣心思單純的人了，可倒也有趣。她對齊陽哪有什么敵意？倒像是看到了那個總愛鬧別扭的妹妹，雖帶著點驕縱，卻沒什么壞心眼……
馬匹緩步向前。她沒有看觀禮臺的方向，只將注意力落在左手握弓的力道上——雖然自己的確會射箭，但這把弓的沉勁確實棘手，初次發力時指尖微顫，顯然還沒適應。待馬行至射位，她深吸一口氣，左手穩穩壓住弓身，右手搭箭時刻意放慢動作，感受弓弦的張力。
風聲掠過耳畔，她忽然松弦，箭矢破空而去。力道雖不及齊陽剛勁，卻穩穩落在第一靶的紅心邊緣，離朱砂只差半寸。觀禮臺的議論聲輕了些，齊陽撇撇嘴：“差了點意思。”花錦憐卻神色平靜，勒馬回位時，指尖已悄悄記下了弓身的重量。
第二箭，齊陽依舊箭中紅心，喝彩聲更盛。輪到花錦憐時，她換了個握弓的角度，借著馬匹輕晃的慣性順勢發力。這次箭矢離弦的角度更準，“篤”地釘在第二靶紅心旁，比第一箭又近了半分。齊陽眼底閃過一絲訝異——她竟在悄悄適應弓的特性，絕非毫無根基。
第三箭定勝負，齊陽卯足了勁，策馬疾馳中猛然回身，紫檀弓拉至極致，箭矢如流星般正中第三靶紅心，連不少武將都撫掌贊道：“好箭法！”齊陽勒馬而立，胸脯微起伏，看向花錦憐的目光滿是勝券在握：“最后一箭，可別讓大家失望。”
花錦憐沒有回應，只凝神望著第三靶的紅心。她深吸一口氣，將前兩箭的手感在心里過了一遍，左手握弓的力度再沉三分，右手搭箭時指尖穩如磐石。這一次，她沒有借力，沒有猶豫，全憑自己對力道的把控，在馬蹄踏雪的節拍中驟然松弦——
箭矢破空的銳響格外清晰，觀禮臺瞬間寂靜。下一瞬，那支白羽箭穩穩釘在第三靶的紅心中央，與齊陽的箭矢并排而立，箭羽輕顫，竟分不出高下。
“中了！”人群里響起低低的驚嘆。齊陽僵在馬背上，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她怎么也沒想到，花錦憐憑著自己的本事，竟真能在這把沉弓下射中紅心。
花錦憐勒馬回身，對著齊陽斂笑容依舊溫和：“公主箭術精湛，錦憐不過是僥幸罷了。”
輸贏在此刻已不重要，風卷著雪沫掠過，她抬手拂去鬢邊落的細雪，眼底的從容比陽光更亮。
齊陽公主猛地勒緊韁繩，銀鞍上的鎏金飾件碰撞出脆響，她盯著花錦憐的目光像淬了毒：“輸了就是輸了，你哪來那么多廢話？”話音未落，她揚鞭指向靶心，“你的箭偏了半毫，憑什么說僥幸？這靶場之上，不認借口！”
她緩緩松開弓弦，紫檀弓的沉勁順著手臂退去，留下一片酸脹。翻身下馬時，紅裙擺掃過雪地，留下淺淺的痕跡。她走到齊陽馬前，將弓雙手遞還內侍，聲音平靜無波：“公主箭術高明，錦憐技不如人，認輸。”
沒有辯解，沒有不甘，連脊背都挺得筆直。齊陽倒沒想到她如此干脆，一時倒噎住了話頭，玄色披風下的林清辭忽然輕輕頷首，目光落在那支偏了半毫的箭上，眼底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深意——認輸不是怯懦，是知進退的風骨，倒比他想的更硬氣。
風卷著雪沫打在靶紙的箭羽上，發出細碎的聲響，像在為這場干脆的認輸，添了筆無聲的敬意。
花錦憐轉身回位時，袖角沾了點雪沫，花衍輕輕走近，臉上還帶著此風寒初愈的蒼白，卻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