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西市,一處不起眼的茶樓雅間。
茶香裊裊,卻驅不散空氣中彌漫的算計與試探。崔決局促地坐在下首,身上那件刻意模仿沈昭臨的青布衣漿洗得發白,卻依舊掩不住他骨子里的畏縮與緊張。他面前,坐著一位光彩照人、如同畫中仙子的女子——韋青霓。
“崔小郎不必拘謹。”韋青霓聲音柔媚,帶著恰到好處的親和,親自為他斟了一杯茶,“嘗嘗這雨前龍井,是今年江南新貢的。”
崔決受寵若驚,雙手捧起茶杯,指尖都在微微顫抖:“多……多謝韋小姐!小的……小的不敢當!”他偷偷抬眼打量韋青霓,那精致的容顏,華貴的衣飾,通身的氣派,都讓他自慚形穢,卻又生出一種病態的渴望——有朝一日,他也要站在這樣的高度!
“聽說小郎近來勤勉,一心向學,準備科考?”韋青霓笑意盈盈,仿佛只是隨口閑聊,“這可是好事啊。男兒志在四方,豈能久困于宮墻之內?”
崔決心中一凜,警惕頓生。她怎么知道?他打聽科考之事,做得極其隱秘!“小的……小的只是閑暇時胡亂看看,不敢有非分之想。”他低下頭,掩飾眼中的慌亂。
“哎,崔小郎此言差矣。”韋青霓輕輕放下茶盞,發出一聲悅耳的輕響,“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有志氣,是好事。更何況……”她話鋒一轉,美眸中閃過一絲精光,“沈妹妹與我乃是閨中密友,她最是欣賞有志向、肯上進的人。若她知道你如此努力,定會為你高興的。”
“沈……沈姑娘?”崔決猛地抬頭,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您……您認識沈姑娘?還是……好友?”巨大的驚喜瞬間沖昏了他的頭腦!他崇拜的沈姑娘,竟然和眼前這位神仙般的韋小姐是好友?!
“自然。”韋青霓笑得無比真誠,仿佛確有其事,“沈妹妹才情絕世,性情堅韌,我向來佩服得緊。她在宮中不易,我亦時時牽掛。只可惜……”她恰到好處地嘆了口氣,面露憂色,“她如今身處風口浪尖,樹敵頗多。長樂宮那位,還有昭陽殿的殿下,對她似乎都頗有微詞呢。唉,真擔心她鋒芒太露,招致禍患。”
崔決的心瞬間揪緊了!沈姑娘有危險?!他急切地問:“那……那可如何是好?沈姑娘她……”
“莫急。”韋青霓安撫道,聲音帶著蠱惑人心的力量,“我既與沈妹妹交好,自然會盡力護她周全。只是……”她看著崔決,眼神意味深長,“我在宮中不便時時走動,許多消息難以知曉。崔小郎你在內侍省,消息靈通些。若你真心仰慕沈妹妹,想為她做些什么,不如……常來與我通通氣?告訴我她在宮中的境況,可有遇到什么麻煩?或者……她可有什么喜好、為難之事?我也好想辦法幫襯一二。當然……”
她頓了頓,從袖中取出一個沉甸甸的錦囊,推到崔決面前,發出誘人的聲響:“小郎有志于科考,筆墨紙硯、人情打點,處處需銀錢。這些,算是我的一點心意,資助小郎專心向學。他日若能金榜題名,也是沈妹妹和我的一樁美談,更是你報答她當日相助之恩的機會,不是嗎?”
崔決看著那鼓鼓囊囊的錦囊,聽著韋青霓溫柔卻充滿暗示的話語,心中如同翻江倒海。巨大的誘惑擺在眼前——科考的資助,接近“沈姑娘好友”的機會,甚至……可能借此獲得沈姑娘青睞的途徑!可理智又在瘋狂叫囂:這韋小姐的話,幾分真?幾分假?她與沈姑娘真的是好友嗎?還是……另有所圖?
他不是傻子。宮闈底層掙扎求生的經歷,讓他對陰謀有著本能的嗅覺。他清楚,韋青霓是在利用他,利用他對沈昭臨的崇拜,利用他想出人頭地的渴望,想讓他成為她在宮中的耳目!
拒絕?他舍不得那筆足以改變他命運的銀子,更舍不得這個可能接近沈昭臨的機會。
接受?他將徹底卷入未知的漩渦,成為別人的棋子。
掙扎,痛苦,最終,對權力的渴望和對沈昭臨的盲目崇拜壓倒了理智。他顫抖著手,接過了那個沉甸甸的錦囊,如同接住了一個燙手的山芋和通往欲望的鑰匙。
“多……多謝韋小姐!小的……小的明白!定不負小姐所托!”他低下頭,眼中閃爍著興奮、恐懼與一絲扭曲的堅定。他告訴自己:暫時的利用而已。等他考取功名,手握權力,就能擺脫控制,甚至……反過來掌控局面!到時候,他就能堂堂正正地站在沈姑娘身邊,報答她的恩情!至于韋青霓……哼!
韋青霓看著崔決眼中閃爍的光芒,滿意地笑了。她知道,這顆棋子,已經上鉤了。沈昭臨,你的軟肋,我找到了。
御花園,觀魚亭。
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池水清冽,幾尾錦鯉懶洋洋地游弋。周懷韞穿著一身嬌嫩的鵝黃春裝,坐在亭中,看著匆匆走來的沈昭臨,眼神復雜難辨,早已沒了最初的純粹敵意,卻多了幾分陰郁和……不甘。
“沈昭臨,你來了。”周懷韞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不知長公主殿下召見,有何吩咐?”沈昭臨依禮見過,神色平靜。
周懷韞沒有立刻回答,目光落在池水中,半晌才幽幽開口:“母后總說本宮眼界窄,只知在后宮方寸之地爭長短。可本宮問你,若真如你所言,女子也能如男子般立于朝堂,執掌權柄……那這江山,究竟是姓周,還是……”她的話沒有說完,但意思昭然若揭——女子掌權,是否會威脅皇權?是否會讓她這個公主的地位也岌岌可危?
沈昭臨心中了然。太后那日的敲打,顯然對公主影響深遠。她看著周懷韞眼中那混合著迷茫、野心與恐懼的復雜情緒,平靜道:“殿下多慮了。民女所求,并非顛覆乾坤,改朝換代。只是希望天下有才學、有抱負的女子,能有一條不同于依附男子的出路,能用自己的能力,為國為民盡一份力。這于江山社稷,是增益,而非威脅。”
她頓了頓,目光直視周懷韞:“殿下身份尊貴,若肯用心,何嘗不能為陛下分憂,為百姓謀福?太傅曾贊殿下‘不讓須眉’,殿下之才,難道就甘心困于賞花宴飲、吟詩作對之中?殿下可知,宮墻之外,有多少女子連識字的機會都沒有?又有多少女子,空有才智,卻只能在后宅蹉跎一生?殿下得天獨厚,若能以身作則,引領風氣,其功績,未必遜于開疆拓土!”
沈昭臨的話,像一把鑰匙,猛地捅開了周懷韞心中那扇被禮教和母后教誨緊緊鎖住的門!一股前所未有的、名為“可能性”的激流洶涌而入!是啊,她是長公主!身份尊貴!母后也說她眼界要開闊!她為什么不能像皇兄那樣?為什么不能……掌握真正的權力?那種生殺予奪、萬人景仰的權力!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能依靠皇兄的寵愛和母后的庇護!
這個念頭一旦滋生,就如同野火燎原,瞬間點燃了她心中壓抑已久的野心和……對沈昭臨更深的忌憚!如果女子真的可以掌權,那沈昭臨這個才華橫溢、膽識過人、又得皇兄“另眼相看”的女人,豈不是她最大的競爭對手?!必須先除掉她!掃清障礙!然后,她再憑借身份優勢,慢慢圖謀……
一絲陰冷的殺意,在周懷韞嬌美的眼眸深處一閃而逝,快得如同錯覺,卻被一直冷靜觀察她的沈昭臨敏銳地捕捉到了!
沈昭臨心頭猛地一沉!她沒想到自己的話,非但沒有開解公主,反而激起了她更危險的念頭!除掉自己?然后去爭權?這簡直是引火燒身!以公主的城府和手段,若真起了奪權之心,在這深宮之中,恐怕會掀起驚濤駭浪,不僅她自己會粉身碎骨,更會連累無數人!
“殿下!”沈昭臨聲音微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告,“民女斗膽進言。權力之路,布滿荊棘,更需匹配的心智與擔當。一念之差,恐招致萬劫不復。殿下身份貴重,金尊玉貴,更應謹言慎行,莫要被……妄念蒙蔽了雙眼。有些路,看似捷徑,實則是……萬丈深淵!”
她的話已經說得極其直白!但周懷韞此刻已被那驟然打開的“權力之門”和隨之而來的巨大恐懼(對沈昭臨的忌憚)沖昏了頭腦,哪里聽得進去?她只覺得沈昭臨是在威脅她,是在嘲笑她不自量力!
“夠了!”周懷韞猛地站起身,俏臉含霜,眼中怒火與陰鷙交織,“沈昭臨,你是在教訓本宮嗎?本宮的路,還輪不到你來置喙!管好你自己吧!哼!”她拂袖而去,背影帶著決絕的怒氣。
沈昭臨看著她離去的背影,眉頭緊鎖。不行!必須阻止!公主若真行差踏錯,后果不堪設想!她不能直接去找太后,那只會火上澆油。唯一的辦法……
御書房。
周昀瞻正在批閱奏章,黃有德輕手輕腳地進來,低聲稟報:“陛下,沈姑娘求見,說……有要事稟奏。”
周昀瞻筆尖一頓,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她主動求見?放下朱筆:“宣。”
沈昭臨快步走入,神色凝重,開門見山,將御花園中與周懷韞的對話,尤其是公主眼中那一閃而逝的殺意和她可能被自己話語“啟發”而生出的危險念頭,隱晦但清晰地傳達給了皇帝。她沒有直接說“公主要奪權”,但“妄念”、“深淵”、“謹言慎行”等詞,足以讓周昀瞻明白事情的嚴重性。
“……民女惶恐,恐因言語不當,使殿下心生歧途。殿下身份貴重,若行差踏錯,恐傷及自身,亦有損皇家聲譽。懇請陛下……多加留意,適時引導。”沈昭臨垂首,姿態懇切。
周昀瞻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懷韞?!他那個一向嬌憨溫婉的妹妹,竟會因沈昭臨的幾句話,生出不該有的心思?甚至對沈昭臨起了殺心?!震驚、憤怒、擔憂交織在他心頭。他深知宮廷斗爭的殘酷,懷韞若真卷入其中……他不敢想象!
“朕知道了。”周昀瞻的聲音低沉,帶著壓抑的怒火和一絲后怕,“你做得很好,及時告知朕。此事,朕會處理。”
沈昭臨剛松了口氣,告退離開不久。長樂宮的懿旨就到了——太后褚明凰,宣皇帝即刻覲見!
長樂宮暖閣。
氣氛凝重得如同冰封。褚明凰端坐主位,面沉如水。周懷韞跪在一旁,眼圈紅腫,顯然剛剛哭訴過。
“皇帝!”褚明凰的聲音冰冷,帶著前所未有的嚴厲,“你可知那沈昭臨,竟敢在韞兒面前大放厥詞,妄議朝綱,更挑唆韞兒生出些不切實際的妄念?!她好大的膽子!哀家看她是恃寵生嬌,全然忘了自己的身份!牝雞司晨,禍亂宮闈!此女斷不可再留!”
周懷韞在一旁抽泣著,添油加醋:“皇兄!那沈昭臨好生狂妄!她說女子亦可掌權,還……還暗示韞兒不如她!更說韞兒只知風花雪月,眼界狹隘!她這是要離間我們兄妹,動搖國本啊皇兄!”
周昀瞻心中了然。懷韞果然惡人先告狀,還扭曲了沈昭臨的原意!他看著母后盛怒的臉,又看看妹妹委屈卻暗藏得意的眼神,一股怒火直沖頭頂!他既怒妹妹的愚蠢和狠毒,更怒母后不問青紅皂白的偏聽偏信!
“母后!”周昀瞻上前一步,聲音沉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此事,兒臣已聽沈昭臨稟報過。懷韞所言,并非全貌!”
他銳利的目光掃過周懷韞,讓她心虛地低下頭,然后直視褚明凰:“沈昭臨與懷韞所言,乃是為天下女子尋求一條才學報國之途。其心雖激,其志可憫!她更曾出言勸誡懷韞,權力之路兇險,勸其莫生妄念,謹言慎行!何來挑唆之說?!”
他頓了頓,語氣更加鏗鏘:“至于母后所言‘牝雞司晨,禍亂宮闈’!兒臣以為,沈昭臨所為,與‘禍亂’二字毫不相干!她入宮以來,安分守己,照顧病母,更于鹽政弊案中直言進諫,獻計獻策!其才其膽,朝中多少男兒能及?母后僅因她女子之身,便將其言論視為洪水猛獸,動輒打殺!這與那些因循守舊、抱殘守缺的腐儒何異?!”
“放肆!”褚明凰猛地一拍桌案,氣得渾身發抖!她從未想過,自己一手培養的兒子,竟會為了一個罪臣之女,如此頂撞于她!“周昀瞻!你竟敢如此對哀家說話?!你被她灌了什么迷魂湯?!”
“兒臣不敢頂撞母后!”周昀瞻撩袍跪下,姿態恭敬,眼神卻依舊堅定如鐵,“兒臣只是陳述事實!母后深明大義,當知治國之道,首在用人唯賢!若因性別之見,便埋沒英才,甚至因言獲罪,豈非我大周之失?沈昭臨或許言辭鋒利,不識時務,但其心赤誠,其才難得!兒臣懇請母后,給她一個機會,也給天下有才學的女子,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兒臣愿以帝王之尊,為其擔保!若她真有僭越不軌之舉,兒臣定親自處置,絕不容情!”
他這番話,擲地有聲,有理有據,更不惜以帝王之尊為沈昭臨作保!暖閣內一片死寂。褚明凰胸膛劇烈起伏,看著跪在眼前、眼神堅定的兒子,心中震驚莫名!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兒子已經成長為一個擁有獨立意志、敢于挑戰權威的帝王!他維護沈昭臨的決心,竟如此之強!
周懷韞更是驚呆了,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一向敬重的皇兄。皇兄竟然……竟然為了那個賤人,如此頂撞母后,甚至不惜下跪擔保?!
褚明凰久久無言。她看著兒子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堅持,又想起沈昭臨筆下那幅充滿力量的《風雪圖》,想起她那雙清澈而倔強的眼睛……最終,那股滔天的怒火,竟被一種深沉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動搖所取代。
“你……你起來吧。”褚明凰的聲音帶著濃濃的疲憊和無奈,“皇帝長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哀家……老了。只盼你莫要忘了,身為帝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那沈昭臨……你好自為之!韞兒……”她目光嚴厲地看向周懷韞,“你給哀家安分些!回你的昭陽殿閉門思過!沒有哀家的旨意,不許出來!”
“母后!”周懷韞委屈地叫了一聲,卻在對上母后冰冷失望的眼神時,嚇得噤聲,只能含恨退下。
周昀瞻站起身,看著母后疲憊的神色,心中亦有不忍,但更多的是堅持:“謝母后。兒臣告退。”
靜思齋。
沈昭臨站在窗邊,心緒難平。黃有德已悄悄派人遞來消息,告知了長樂宮發生的一切。皇帝為了她,竟不惜頂撞太后,甚至下跪擔保……這個消息,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想起御花園中,他認真傾聽她關于女子命運的話語時,那深邃眼眸中閃過的沉思與觸動。
她想起他承認后宮不公時的沉重。
她想起他今日在太后面前,那挺拔如松、據理力爭、不惜一切維護她的身影……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夾雜著強烈的震撼和一絲陌生的悸動,悄然涌上心頭。他貴為天子,手握生殺予奪之權,本可以輕易碾碎她。可他選擇了傾聽,選擇了思考,甚至……選擇了維護。這份胸襟,這份擔當,這份……對她的尊重,是她從未在任何男子身上感受過的。即使是她的父親沈崇文,也不過是個空談清高、懦弱無能的庸才。
他不一樣。他真的不一樣。
他像一座沉默的山岳,強大而可靠。又像一道劃破黑暗的光,讓她看到了理想實現的可能。
沈昭臨下意識地撫上心口,那里,心跳得有些快,有些亂。臉頰也微微有些發燙。她連忙甩甩頭,試圖將這陌生的、擾亂心緒的感覺壓下去。
不,沈昭臨,你不能動心!
你還有母親要照顧,還有未竟的理想!你發過誓,要打破枷鎖,為天下女子開一條路!這條路布滿荊棘,容不得半分兒女情長!皇帝的維護,是出于惜才,出于對變革的渴望,或許……也有一絲對她這個“異類”的好奇,但絕非……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走到書案前,鋪開宣紙,拿起筆。筆尖懸停良久,最終,蘸滿濃墨,用力寫下四個大字:
“志在青云”
墨跡淋漓,力透紙背!如同她此刻堅定卻微瀾初起的心境。
前路漫漫,強敵環伺,情愫暗生。
但她的目標,從未改變!
青云之志,不可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