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蘭苑的書房內,燭火搖曳。沈昭臨面前攤著荊墨最新呈上的密報,關于崔決與靖王暗中接觸,以及其在韋青霓刻意“紅袖添香”下愈發膨脹的野心和扭曲心態的細節,讓她眉頭緊鎖。窗外寒風呼嘯,如同她此刻沉重的心情。
“他還是……走到了這一步。”沈昭臨低語,帶著深深的惋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崔決的才思曾是真實的,他那份掙扎求生的卑微也曾觸動過她。若非造化弄人,若非韋青霓的刻意扭曲和靖王的野心招攬,他或許能走出一條堂堂正正的路。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宮墻外沉沉的夜色。她決定,再做最后一次嘗試。不為別的,只為那個曾在宮墻角落被欺凌得瑟瑟發抖、眼中尚有清澈渴望的少年。她要以嘉懿郡主的身份,給予他一次面對面的、徹底的警示。
宮外,一處隱秘的茶樓雅間。
崔決被“請”來時,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倨傲和眼底深處難以掩飾的緊張。他如今自詡為靖王看重之人,前途無量,面對沈昭臨這位“嘉懿郡主”,心態已與上次在靜心齋時截然不同,多了幾分“平起平坐”甚至隱隱優越的錯覺。
“郡主召見,不知有何指教?”崔決微微拱手,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沈昭臨看著他刻意挺直的脊背和眼底那份虛浮的自信,心中最后一絲幻想也破滅了。她開門見山,聲音平靜卻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
“崔決,本郡主今日見你,非為郡主的身份,而是以一個……曾目睹過你在宮墻下掙扎求生的人的身份。”
崔決身體幾不可察地一僵。
“本郡主知道你的出身,知道你一路走來受過多少白眼、多少欺凌。”沈昭臨的目光銳利,仿佛能看透他精心包裹的脆弱外殼,“你想要權力,想要不再被人踐踏,想要證明自己,這份渴望……本郡主理解。”
理解?崔決心中一震,隨即涌起一股被憐憫的屈辱感,但沈昭臨接下來的話,卻像冰水澆頭。
“但是,”沈昭臨語氣陡然轉厲,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你的路,走錯了!依附韋家,結黨營私,甚至可能涉及科場舞弊!你以為這是青云之路?不!這是萬丈深淵!是自取滅亡!更是禍國殃民!”
她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臉色變幻的崔決,字字如刀:
“真正的強大,不是靠鉆營茍且、踩著別人尸骨爬上去!那樣的權力,如同沙上建塔,一觸即潰!它只會讓你在欲望的泥潭里越陷越深,最終失去本心,變成一個連你自己都唾棄的怪物!你讀圣賢書,可還記得‘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可還記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你的才學,難道就是為了用來行此齷齪之事,滿足一己私欲,甚至……成為他人攪亂朝綱、危害社稷的刀嗎?!”
“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沈昭臨的聲音帶著痛心疾首的失望,“被虛名浮利蒙蔽雙眼,被怨毒嫉恨扭曲心智!你口口聲聲說要報復那些看不起你的人,可你現在的所作所為,與那些欺凌你的人,又有何本質區別?!甚至更卑劣!因為你傷害的,不僅是無辜之人,更是這個國家的根基!你對得起你寒窗苦讀的艱辛嗎?對得起……你心中曾經對‘公平’的那點微弱渴望嗎?!”
沈昭臨的話,如同最鋒利的解剖刀,將崔決精心構筑的野心外殼和自欺欺人的借口一層層剝開,露出里面血淋淋的丑陋與不堪!巨大的羞恥、憤怒和被徹底看穿的恐慌感瞬間將他淹沒!他臉色慘白,身體劇烈顫抖,嘴唇哆嗦著,想反駁,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沈昭臨眼中那份毫不掩飾的失望和鄙夷,比任何辱罵都更讓他無地自容!
“言盡于此。”沈昭臨最后看了他一眼,眼神冰冷如霜,“路在腳下,是懸崖勒馬,回頭是岸;還是執迷不悟,萬劫不復,全在你一念之間。你好自為之!”說完,她不再停留,轉身離去,留下崔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癱坐在椅子上,冷汗浸透衣衫,眼神空洞而混亂。沈昭臨那句“與欺凌你的人有何區別?”如同魔咒般在他腦海中瘋狂回蕩,第一次讓他對自己的選擇產生了強烈的動搖和……自我厭惡。
韋府。
“廢物!一群廢物!”韋徵的怒吼聲幾乎要掀翻屋頂。他精心策劃的、企圖在太后“安神養心丸”中下毒嫁禍沈昭臨的陰謀,在最后關頭功虧一簣!負責傳遞“無心草”粉末的心腹,連同那包致命的藥粉,如同人間蒸發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宮內外關于此事的任何風聲都未能掀起半點波瀾,仿佛從未發生過一般。
這只有一種可能——他們的計劃早已被沈昭臨洞悉,并且被更強大的力量無聲無息地抹去了!韋徵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沈昭臨背后的力量,遠比他想象的更可怕!皇帝?太后?還是……那個深不可測的靖王?無論哪一種,都意味著韋家徹底暴露在了危險之中!
“父親……我們……我們該怎么辦?”韋青霓也慌了神,花容失色。她引以為傲的計謀在絕對的力量面前,顯得如此可笑。
“怎么辦?”韋徵眼中閃過一絲狠厲的絕望,隨即又化為頹然,“還能怎么辦?認栽!沈昭臨……此女已成氣候,非我等能撼動!傳令下去,所有針對她的行動,全部停止!約束門人,謹言慎行!青霓……”他疲憊地看向女兒,“你……把心思放在崔決身上吧。此人雖心性有瑕,但才學不俗,又得靖王……暗中看中。若能牢牢抓住他,或許……是我韋家未來唯一的退路。”他選擇了徹底的蟄伏和轉向。
韋青霓看著父親瞬間蒼老的面容,心中五味雜陳。對沈昭臨的恨意依舊深重,但更多的是一種無力感和……強烈的危機感。她明白,韋家這艘船,在沈昭臨掀起的風暴中,已經風雨飄搖。崔決,這個她原本只是視為棋子的男人,如今竟成了她必須緊緊抓住的救命稻草!她眼中閃過一絲決然:必須盡快拿下崔決,成為他名正言順的妻子!只有這樣,才能將他和韋家更緊密地捆綁在一起!
御書房。
周昀瞻看著手中密報,關于靖王周胤試圖以側妃之位招攬沈昭臨的細節,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間席卷全身!他猛地攥緊拳頭,骨節咯咯作響。
“好一個‘側妃之位’!好一個‘安享尊榮’!”周昀瞻的聲音如同淬了冰,“朕這位皇叔,當真是深藏不露!平日里一副清心寡欲、不理俗務的模樣,原來心比天高,覬覦的竟是朕的龍椅!竟敢……如此折辱昭臨!”沈昭臨那番“非吾所愿,亦非吾志”的凜然拒絕,讓他既心疼又驕傲,更激起了他對皇叔前所未有的警惕與憤怒。
“陛下息怒。”黃有德小心翼翼道,“靖王殿下此舉,確實……逾越了。”
“逾越?”周昀瞻冷笑,眼中寒光閃爍,“他這是在試探!試探朕的底線,試探昭臨的態度!更是在……招兵買馬!”他想到崔決與靖王的接觸,想到韋徵的暫時蟄伏可能帶來的勢力重組,心中警鈴大作。“不能再放任了!必須敲打!要讓朕這位皇叔明白,這大周的江山,姓周不假,但坐在龍椅上的,是朕周昀瞻!”
他沉吟片刻,對黃有德道:“去芷蘭苑,請嘉懿郡主過來。就說……朕有要事相商。”
芷蘭苑內,沈昭臨剛處理完吏部公務,正與蘇婉商議在京城開辦第一家由女子主導的“明理學堂”的細節。接到皇帝口諭,她心中了然。
御書房內,燭火通明。周昀瞻屏退左右,將密報遞給沈昭臨。沈昭臨快速瀏覽,臉上并無意外之色,只有一片冰寒。
“皇叔……終于忍不住了。”周昀瞻聲音低沉,帶著殺伐之氣,“昭臨,他敢如此辱你,朕定不會輕饒!但此人經營多年,根基深厚,貿然動手,恐引朝局動蕩。你以為……該如何敲打,方能既挫其鋒芒,又不至于逼其狗急跳墻?”
沈昭臨放下密報,走到懸掛的巨幅大周疆域圖前,指尖劃過幾處關鍵之地:“陛下,靖王雖低調,但其勢力盤根錯節,尤其在……北境軍需、南境鹽運、以及宗室勛貴之中。他敢如此囂張,倚仗的便是這些暗處的力量。”她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敲打,當從其根基入手,而非直接針對其人。”
她轉身,目光灼灼地看著周昀瞻:“其一,陛下可下旨,徹查近年來北境軍需采買賬目,尤其關注與‘萬通號’有往來的部分。其二,擢升寒門出身的干吏,替換南境鹽運司中幾位與韋家、靖王關系曖昧的官員。其三,借太后娘娘壽辰之機,大封宗室,尤其厚待幾位素來與靖王不睦、且忠于陛下的閑散宗親,分化其宗室影響力。此三策,如同釜底抽薪,斷其爪牙,削其羽翼,令其自顧不暇,卻又抓不住把柄。待其陣腳自亂,陛下再尋其錯處,雷霆一擊,方為上策!”
周昀瞻聽著沈昭臨條理清晰、直指要害的策略,眼中爆發出強烈的欣賞與愛意!她不僅懂他,更能與他并肩,為他出謀劃策,分擔這江山之重!這份默契,這份智慧,這份并肩作戰的情誼,比任何情話都更動人心魄。
“好!好一個釜底抽薪!”周昀瞻大步上前,情不自禁地握住沈昭臨的手。她的手微涼,卻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昭臨,有你在朕身邊,是朕之幸,是大周之幸!就依你所言!朕即刻下旨!”他的手掌溫暖而有力,目光灼熱而專注,那毫不掩飾的信任與依賴,讓沈昭臨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一股暖流夾雜著悸動,悄然流淌。兩人的關系,在這共謀國事的緊密協作中,再次升溫,一種超越君臣、近乎靈魂伴侶的羈絆更加牢固。
昭陽殿。
昔日驕縱的長公主周懷韞,此刻如同驚弓之鳥,形容憔悴。柳含煙被帶走后,她仿佛失去了主心骨,巨大的空虛和恐懼籠罩著她。她害怕母后的徹底失望,害怕皇兄的厭棄,更害怕……未知的未來。
沈昭臨在太后的授意下,帶著一個人走進了昭陽殿。來人是一位年約三十許、氣質溫潤儒雅、眼神卻透著洞悉世情智慧的男子,名叫顧清源。他出身江南書香門第,家道中落,卻憑自身才學游歷四方,閱歷豐富,更難得的是心地純善,精通疏導人心之道。他是沈昭臨通過蘇婉的渠道,費盡心思為周懷韞尋來的“引路先生”。
“懷韞,”沈昭臨的聲音平靜溫和,帶著一種安撫的力量,“這位是顧清源顧先生。從今日起,顧先生會留在昭陽殿,陪你讀書習字,談古論今。你有什么心事,困惑,都可以跟顧先生說。他會幫你……看清自己,也看清這世間的路。”
周懷韞警惕地看著顧清源,又看看沈昭臨,眼中充滿了不信任和抗拒。
顧清源微微一笑,笑容如同春風拂面,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力量:“殿下不必緊張。在下并非來教導或約束殿下,只是……一個可以傾聽的陪伴者。殿下金枝玉葉,天生尊貴,您的路,本可以更加開闊光明。或許,我們可以一起……重新認識一下這個世界?”
他的話語溫和,沒有半分說教,卻奇異地撫平了周懷韞心中些許的焦躁。沈昭臨看著顧清源開始嘗試與周懷韞建立初步的聯系,心中稍安。改造一個被扭曲的靈魂非一日之功,但至少,這是一個充滿希望的開始。
宮外,一座清幽雅致卻守衛森嚴的宅院。
這里是沈昭臨為柳含煙安排的“歸宿”。室內陳設舒適,衣食無憂,與昭陽殿的奢華無法相比,卻也遠超普通百姓。柳含煙坐在窗邊,看著庭院中盛放的梅花,眼神空洞,臉上再無半分昔日的怨毒與算計,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
沈昭臨走了進來,屏退左右。她看著柳含煙,眼神復雜。
“柳含煙,”沈昭臨的聲音平靜無波,“太后娘娘仁慈,念你侍奉公主多年,未取你性命。公主殿下……也需要一個新的開始。這座宅院,便是你的余生之所。這里沒有傾軋,沒有算計,你可以……真正為自己而活。”
柳含煙緩緩轉過頭,看著沈昭臨,眼中終于有了一絲波動,卻是極深的嘲諷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涼:“為自己而活?郡主說得輕巧。我柳含煙生來卑賤,命如草芥。若非依附公主,我早就不知死在哪個角落了!我所有的聰明才智,都用在如何活下去,如何爬得更高!你如今奪走我的一切,把我關在這金絲籠里,告訴我可以‘為自己而活’?哈!這難道不是另一種更殘忍的羞辱和囚禁嗎?”
她猛地站起身,眼中爆發出最后一絲不甘的瘋狂:“沈昭臨!你少在這里假仁假義!你以為你贏了?你不過是運氣好,得了太后和皇帝的青眼!你根本不懂我們這些在泥濘里掙扎的人!我恨你!我恨這世道!若有來世……”
“沒有來世。”沈昭臨打斷她,眼神帶著悲憫,卻異常堅定,“只有今生。你的路,是你自己選的。你本可以選擇另一條路,像蘇婉,像顧先生,像無數在困境中依舊保持本心、努力發光的人。但你選擇了怨恨和毀滅。今日之果,是你昨日之因。”
她不再多言,對門外守候的醫女點了點頭。一位面容慈和的女醫端著藥碗走了進來。
“這碗藥,”沈昭臨看著柳含煙瞬間變得驚恐的臉,聲音帶著一絲嘆息,“會讓你忘卻前塵,忘卻仇恨,也忘卻……那些痛苦的記憶。從此以后,你只是這宅院里的‘柳娘子’,衣食無憂,平安終老。這……是我能給你的,最后的仁慈,也是對你……最大的懲罰。”活著,清醒地面對自己親手造就的虛無與囚禁,比死亡更痛苦。
柳含煙看著那碗褐色的藥汁,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抗拒。她不想忘記!那些恨是她活著的唯一意義!然而,在沈昭臨平靜卻不容抗拒的目光下,在醫女溫和卻堅定的動作中,她最終還是被灌下了那碗藥。
苦澀的藥汁滑入喉嚨,意識漸漸模糊。柳含煙最后看到的,是沈昭臨轉身離去的背影,以及……她袖中無意滑落的一個小小的、褪色的流蘇琴穗。那是她曾經珍視、后又為了生存而舍棄的東西嗎?一個模糊的念頭閃過,隨即陷入徹底的黑暗。
沈昭臨走出宅院,寒風撲面。她抬頭望了望陰沉的天色,心中并無多少快意,只有一種沉重的釋然。她終究……沒有變成自己最厭惡的那種人。
**靖王府。**
“好!好一個沈昭臨!好一個周昀瞻!”靖王周胤聽著心腹稟報皇帝接連下達的、針對北境軍需、南境鹽運和宗室的旨意,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這些旨意精準地打在了他的七寸上!他苦心經營多年的暗線正被一根根挑斷!而這一切,顯然與沈昭臨脫不了干系!
“本王倒是小瞧了這對君臣!”周胤眼中寒光爆射,帶著被忤逆的狂怒和深深的忌憚,“尤其是那個沈昭臨!此女不除,必成大患!”
他猛地將手中的一枚上好的鷹隼玉雕狠狠摔在地上,玉屑四濺!鷹隼銳利的眼睛碎裂開來,仿佛預示著某種不祥。
“傳令下去,”周胤的聲音如同九幽寒冰,“啟動‘驚蟄’計劃!目標——嘉懿郡主沈昭臨!本王要讓她……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還有,通知崔決,該他……發揮作用了!”既然招攬不成,那就徹底毀掉!這場風暴,已由不得任何人退縮!沈昭臨的仁慈與堅持,在權力的絞殺場中,顯得如此珍貴,卻又如此……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