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的光陰,在朝堂的暗涌與宮廷的溫情中悄然流逝。
周昀瞻對靖王的清算層層推進,毫不留情。
北境軍需案塵埃落定:三司會審結果公布,坐實了靖王心腹在北境軍需采買中勾結“萬通號”,虛報價格、以次充好、中飽私囊的罪行。數名涉事將領、官員被革職查辦,抄沒家產,流放三千里。靖王在北境軍中的影響力遭受重創,其重要的財源之一被徹底斬斷。
南境鹽運司大換血:在沈昭臨提供的吏員考績支持下,皇帝將南境鹽運司中與韋家、靖王關系密切的官員盡數調離或貶謫,擢升了一批寒門出身、實干清廉的新銳。新任鹽運使雷厲風行,整頓鹽務,靖王通過鹽運攫取利益和輸送人力的渠道被有效堵塞。
宗室風向轉變:安郡王周懷瑾晉升親王,忠勇伯之子周明遠獲封鎮國將軍并得御前行走之職,極大地鼓舞了忠于皇帝的宗室力量。幾位原本搖擺觀望的宗室老王爺,眼見靖王失勢、皇帝手段強硬且更得人心,紛紛上表以示忠誠,或明或暗地疏遠了與靖王府的往來。
靖王府雖未被直接問罪,但門庭冷落,護衛削減,如同被無形的囚籠禁錮。
周胤困守府中,看著一封封傳遞壞消息的密信,臉色一日比一日陰沉。
他苦心經營多年的勢力網絡被皇帝和沈昭臨聯手撕開了一道道巨大的口子,根基動搖,元氣大傷。
那個神秘莫測的“墨先生”也如同石沉大海,再無音訊,讓他更感孤立無援。
他知道,自己離徹底敗亡,只差一個合適的契機和皇帝最后的雷霆一擊。
芷蘭苑的臘梅開得愈發繁盛,幽香浮動。
沈昭臨傷勢已愈,肩頭只余一道淺淡的疤痕。
這日午后,周昀瞻處理完朝政,屏退左右,踏入暖閣。
沈昭臨正臨窗看書,陽光為她清麗的側影鍍上一層柔光。
周昀瞻靜靜看了一會兒,心中情愫涌動,走上前,很自然地拿起案上溫著的茶壺為她續水。
“陛下,”沈昭臨放下書卷,抬眸看他,眼神清澈而平靜,帶著一種下定決心的堅定,“我有話想對你說。”
周昀瞻動作微頓,對上她的目光,心中莫名一緊:“昭臨請講。”
“關于陛下之前所言……后位空懸,心意未變。”
沈昭臨的聲音清晰而直接,沒有絲毫扭捏,“昭臨心中亦有陛下。”
短短一句話,如同驚雷在周昀瞻耳邊炸響!
他握著茶壺的手猛地一緊,眼中瞬間爆發出難以置信的狂喜光芒!
他設想過無數種可能,卻萬萬沒想到,竟是她先一步,如此坦蕩直接地道破了心意!
“昭臨!你……此言當真?!”巨大的喜悅沖擊著他,讓他幾乎失態。
“當真。”
沈昭臨唇角微揚,帶著一絲清淺的笑意,眼神卻無比認真,“情之所至,無需遮掩。既已明了心意,便不想陛下獨自承受那份期待與壓力。昭臨心悅陛下,此心可鑒。”
周昀瞻心中激蕩,巨大的幸福感幾乎將他淹沒。
他放下茶壺,大步上前,將沈昭臨緊緊擁入懷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將她揉進骨血:“朕……朕心甚悅!昭臨!朕等這句話,盼了許久許久!”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是帝王卸下心防后最真實的情感流露。
溫存片刻,沈昭臨輕輕從他懷中退開些許,仰頭看著他喜悅未褪的臉,眼神卻帶著一絲冷靜的疏離:“然,昭臨所言,僅止于此。”
周昀瞻微怔,心中升起一絲不安:“昭臨何意?”
“昭臨感念陛下深情,亦愿與陛下心意相通。”
沈昭臨語氣平和卻堅定,“昭臨不愿入主中宮,亦不愿受任何妃嬪名分束縛。”
周昀瞻眼中的喜悅迅速被錯愕和一絲受傷取代:“為何?昭臨,你既知朕心,亦知朕為你空置后位之心意!朕愿以江山為聘,鳳冠為諾,許你……”
“陛下,”沈昭臨打斷他,目光灼灼,“昭臨所求,并非鳳冠霞帔,亦非母儀天下的虛名。那深宮高墻,重重枷鎖,非我所愿。我更不愿因皇后身份,而失去此刻執掌狴犴令、在朝堂之上以己之力匡扶社稷、實現抱負的自由與力量。”
她頓了頓,看著周昀瞻眼中翻涌的復雜情緒,聲音放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昭臨深愛陛下,這份情意,與名分無關,與位置無關。我只愿做沈昭臨,做陛下的嘉懿郡主,做陛下志同道合的同路人。白晝,你我君臣,共理朝政;星夜,你我知己,心意相守。如此,足矣。至于大婚……待這江山穩固,宵小盡除,再議不遲。陛下,可愿成全昭臨這份‘自私’?”
周昀瞻望著她眼中那份超越時代的清醒與獨立,那份不愿被任何身份束縛的倔強光芒,心中最初的失落與不解,漸漸被一種更深的震撼與理解所取代。
他想起了她曾說的“依附男子,仰人鼻息,終究如浮萍”。
是啊,她本就不是依附凌霄花的菟絲子,她是能與他并肩傲立蒼穹的青松!他愛的不正是這份獨一無二的靈魂嗎?
沉默良久,周昀瞻眼中翻涌的情緒最終化為一片深邃的溫柔與包容。他抬手,輕輕拂過她鬢邊的碎發,聲音低沉而鄭重:“朕明白了。是朕……執著于形式了。好,朕答應你。白晝君臣,星夜知己。你永遠是朕獨一無二的沈昭臨。大婚之儀,待海晏河清,山河無恙,朕必以天下為禮,風風光光迎你!在此之前,朕……只做你的周昀瞻。”
這份超越世俗的約定,如同一份無形的契約,將兩顆同樣驕傲而清醒的靈魂更緊密地聯結在一起。沒有后宮的枷鎖,卻有更深沉的理解與尊重。
公主府內,周懷韞與顧清源的生活充滿了琴瑟和鳴的甜蜜與共同成長的喜悅。
在沈昭臨的提議和周昀瞻的默許下,顧清源并未因駙馬身份而被束之高閣。
太后褚明凰為女兒幸福計,亦為顧清源才學折服,特旨破例,擢升顧清源為翰林院侍講學士,參與編修國史,并特許其就某些民生議題向皇帝進言。
這無疑為周懷韞打開了一扇接觸朝政的窗。
沈昭臨更是在一次探望時,對顧清源和周懷韞提出了關鍵建議:“紙上得來終覺淺。駙馬學識淵博,公主心懷蒼生,何不趁此閑暇,微服出京,親眼看一看這大周的山河?先去江南富庶之地,觀其繁華盛景;再去西北貧瘠邊城,體其民生疾苦。唯有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方能真正明白這‘治國平天下’的分量,也才能知曉公主手中的‘權力’,究竟該用在何處,才能彌合這不公。”
此議深得顧清源之心,周懷韞更是躍躍欲試。兩人稟明太后與皇帝后,很快便輕車簡從,悄然離京。
三月后,周懷韞與顧清源風塵仆仆歸來。
雖旅途勞頓,但周懷韞眼中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一種被現實洗禮后的清澈與堅定。
她迫不及待地找到沈昭臨。
“皇姐!你說的對,太對了!”周懷韞聲音激動,“江南的富庶,是錦上添花;可西北的貧瘠,簡直是觸目驚心!那些衣衫襤褸的孩童,那些在寒風中佝僂著身子勞作的老人……皇姐,我以前在宮里,為了一件新衣不合心意都能鬧半天脾氣,我……我真是……”她眼中含著淚光,充滿了羞愧與自責。
顧清源在一旁補充,語氣沉痛而凝重:“殿下所見,不過冰山一角。吏治不清,豪強兼并,天災頻仍,邊患侵擾……百姓之苦,遠非深宮所能想象。臣一路記錄所見所聞,已整理成冊,不日將呈交陛下。”
沈昭臨看著眼前這對被現實深深觸動、已然蛻變的夫婦,欣慰地點點頭:“懷韞,不必過于苛責過去。重要的是,你看到了,感受到了,并愿意去改變。這份心,便是無價之寶。你與駙馬所見所聞,便是最好的諫言。運用你的身份,你的影響力,去為那些你看到的、聽不到聲音的人說話,這便是你作為公主,最該做的‘實事’。”
周懷韞用力點頭,眼神堅定:“我明白了,皇姐!我會的!清源也答應教我如何分析政令利弊,如何體察民情。我……我想真正做點什么!”她不再是那個只知享樂的公主,雛鳳清聲,已初露鋒芒。
崔府的氣氛,在韋青霓懷孕后,徹底淪為壓抑的煉獄。
韋青霓仗著腹中“金孫”,氣焰愈發囂張。
她不僅將韋家幾個刻薄勢利的姐妹接進府中陪伴,更是對府中下人動輒打罵,稍有不順心便以“動了胎氣”威脅崔決。
府中上下,噤若寒蟬,唯韋家姐妹馬首是瞻。
崔決每日下值回府,如同踏入冰窟。
面對韋青霓的頤指氣使和韋家姐妹的陰陽怪氣,他只能強忍厭惡,以沉默應對。
書房成了他唯一的避難所,但也隔絕不了外面刻意拔高的、屬于韋青霓的嬉笑怒罵聲。
最讓他惡心的是,韋青霓時常會故意挺著尚未顯懷的肚子,在他面前晃悠,用一種混合著得意與怨毒的語氣說:“崔郎,你摸摸,這可是你的骨肉,我們韋家和崔家未來的指望啊!你可要好好待他,別像對他爹一樣冷心冷肺!”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針,扎在他心上。
這個孩子,對他而言,是恥辱的烙印,是韋青霓套在他脖子上最牢固的枷鎖。
他無數次在夜深人靜時,看著熟睡中韋青霓那張令他作嘔的臉,殺意翻騰。
他甚至陰暗地想過,若這孩子沒了……但這個念頭剛升起,又被他強行壓下。
并非心軟,而是他深知,若孩子真出事,韋青霓和韋家必定會瘋狂反撲,將一切臟水潑到他身上,他苦心經營的一切將瞬間傾覆。
更深的恐懼在于,他不敢想象這個流淌著他和韋青霓骯臟血液的孩子降生后的未來。
在這個扭曲的家庭里,這個孩子會變成什么樣子?又一個韋青霓?還是另一個被仇恨扭曲的他?絕望之中,一個瘋狂而隱秘的念頭在他心底滋生:若……若真有那么一天,他失敗了,萬劫不復……或許,只有將他送到那個人身邊……那個如明月般皎潔、雖對他失望鄙夷卻心懷大義、定能護住無辜稚子的沈昭臨身邊?
這個念頭讓他感到一絲病態的慰藉,也讓他對權力的渴望更加扭曲——他必須爬得足夠高,高到即使失敗,也有資格為這個孽種安排那樣一條……“生路”。
就在崔決在憎恨與絕望中煎熬時,朝堂上卻傳來了一個對他有利的消息。
他在京畿通判任上,處理積案頗為“雷厲風行”,尤其是在追繳一筆涉及地方豪強的陳年欠稅時,竟在短期內取得了顯著成效。
這份“能力”被有心人在皇帝面前提及。
周昀瞻雖不喜崔決為人,但眼下正值用人之際,且其“辦事能力”似乎可用,權衡之下,竟下旨擢升崔決為刑部員外郎,命其協助清查積年舊案。
這道晉升旨意,如同投入死水的石頭,在崔府激起了截然不同的反應。
崔決接到旨意,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芒。
晉升是好事,意味著權力更大,距離目標更近一步。
但這機會來得如此諷刺,仿佛是對他承受屈辱的一種“補償”。
他心中毫無喜悅,只有更深的冰冷和一種被命運嘲弄的荒誕感。
而韋青霓,則得意非凡,仿佛這晉升是她帶來的福氣。“崔郎!我就說嘛,跟著我們韋家,才有你的前程!如今進了刑部,更要好好把握!靖王殿下那邊……”她壓低聲音,眼中閃爍著算計的光芒。
崔決冷冷地掃了她一眼,沒有接話,轉身拿著圣旨回了書房。
他需要更強大的力量,才能掙脫這令人窒息的枷鎖,才能……有朝一日,以配得上她的姿態,站在她面前,哪怕只是遠遠地看一眼。
刑部,或許是個能更快攫取力量、也更方便他做一些事的地方。
晉升的喜悅尚未感受,更深的謀劃與更扭曲的野心,已在煉獄的火焰中悄然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