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風已帶上了幾分燥熱,吹拂著京城濃密的楊柳。
距離麟德殿驚魂已過去三個多月,朝局在周昀瞻與沈昭臨的聯手掌控下,表面趨于平穩,靖王勢力被進一步壓縮,如同困獸。
然而,平靜的水面之下,更深的暗流正在匯聚。
一個化名“墨文軒”的中年文士,帶著江南大儒的推薦信和滿腹經綸,低調地進入了京城文壇的視野。
他風度翩翩,談吐不凡,尤其對古籍考據、律法沿革見解獨到,很快便在幾個清流文會中小有名氣。此人,正是銷聲匿跡已久的“墨先生”。
他的目標極其明確——接近嘉懿郡主沈昭臨。
他深知沈昭臨在皇帝心中的分量,更明白她是靖王最大的絆腳石。
硬碰硬代價太大,唯有打入核心,取得信任,才能尋到致命一擊的機會。
機會很快來了。
沈昭臨主持修訂的《大周刑律疏議》正進入關鍵階段,需要精通歷代律法沿革和疑難案例的學者協助。
墨文軒憑借其展現出的深厚功底和幾篇切中要害的策論,被負責此事的官員推薦到了沈昭臨面前。
芷蘭苑的書房內,沈昭臨翻閱著墨文軒呈上的策論和履歷,眼神平靜無波。
荊墨早已將關于此人的密報放在她案頭——江南確有其人,但數月前因病“靜養”,行蹤成謎,而眼前這位“墨文軒”,無論談吐氣質還是某些細微的習慣,都與那神秘的“墨先生”高度吻合。
“墨先生大才,見解精辟,于律法一道造詣深厚?!?/p>
沈昭臨放下文稿,語氣平和,帶著恰到好處的欣賞,“本郡主正需先生這般通曉古今律意的人才,襄助修訂《疏議》。不知先生可愿屈就?”
墨文軒心中暗喜,面上卻是一派文人清高與感激:“郡主謬贊,文軒愧不敢當。能參與此等利國利民之盛事,乃文軒之幸!定當竭盡所能,不負郡主所托!”
看著墨文軒眼中那掩飾得極好的精光,沈昭臨心中冷笑。
毒蛇終于忍不住要出洞了?也好,放在眼皮底下,總比在暗處吐信強。
她轉頭,狀似無意地對侍立一旁的周昀瞻道:“陛下,您看墨先生之才,可堪大用?”
周昀瞻一直在旁靜靜觀察,他雖未得荊墨密報的全部細節,但對沈昭臨的信任和默契讓他瞬間明了她的意圖。
他微微頷首,目光銳利地掃過墨文軒,帶著帝王的審視與無形的威壓:“嘉懿郡主慧眼識珠,墨先生既有真才實學,朕亦樂見其成。望先生盡心輔佐郡主,莫負朕與郡主之望。”
墨文軒心中一凜,連忙躬身:“草民定當肝腦涂地,以報陛下、郡主知遇之恩!”
他低垂的眼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與陰鷙。第一步,成功了。
墨文軒順利進入了修訂《疏議》的核心團隊,得以頻繁出入芷蘭苑和存放典籍的秘閣。
沈昭臨與周昀瞻心照不宣,開始了一場不動聲色的雙簧。
在墨文軒面前,沈昭臨會故意流露出對某些律條難以決斷的“困擾”,或是對某些積年舊案處理方式的“疑慮”。
周昀瞻則會適時出現,與沈昭臨“商議”,言語間看似信任倚重,實則巧妙地透露出一些半真半假、關于朝局、關于某些官員、甚至是關于靖王動向的“信息”。
這些信息,如同精心調制的誘餌,等待著墨文軒這條魚去咬鉤。
私下里,兩人卻更加親密無間。
這日傍晚,處理完公務,周昀瞻屏退左右,拉著沈昭臨漫步在御花園僻靜的荷塘邊。
晚風帶著荷香,吹散了白日的暑氣。
夕陽的余暉將兩人的身影拉長,交織在一起。
“那墨文軒今日又旁敲側擊,問起吏部考功司新擬的官員升遷細則。”
沈昭臨低聲道,語氣帶著一絲戲謔,“看來,他背后的主子,對朝中人事變動很是關心。”
周昀瞻握緊了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輕輕撓了一下,惹得沈昭臨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他低笑,聲音醇厚:“無妨,他想看,朕就給他看些‘好看’的。只是辛苦昭臨,每日要與這等心懷叵測之人周旋?!?/p>
“與陛下同臺唱戲,何談辛苦?”沈昭臨唇角微揚,眼中閃爍著狡黠的光芒。
這并肩作戰、心意相通的感覺,讓她感到無比安心和愉悅。
周昀瞻停下腳步,轉過身,深深凝視著她。
晚霞為她白皙的臉頰鍍上了一層柔和的暖金色,那雙清亮的眼眸在暮色中如同最璀璨的星辰。
三個月的時光,不僅撫平了她肩頭的傷疤,更讓兩人之間的情愫如同這盛夏的藤蔓,瘋狂滋長,纏繞得密不可分。
“昭臨……”他低喚,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目光落在她水潤的唇瓣上,喉結微微滾動。
沈昭臨感受到他目光中的灼熱,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她沒有閃避,反而微微仰起臉,清澈的眸子里映著他的身影,帶著無聲的鼓勵和期待。
四周靜謐無聲,只有晚風吹拂荷葉的沙沙輕響和彼此清晰可聞的心跳。
周昀瞻緩緩低下頭,溫熱的呼吸拂過她的面頰。
他的吻,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和壓抑已久的渴望,輕柔地落在了她的唇上。
起初是羽毛般的輕觸,帶著蓮葉的清香。
隨即,如同星火燎原,那吻逐漸加深,變得灼熱而纏綿。
沈昭臨閉上眼,生澀卻堅定地回應著,雙手不自覺地攀上了他的脖頸。
唇齒間的廝磨,傳遞著無需言語的濃烈情意和這數月來生死相依、并肩作戰積累下的深厚情感。這一刻,白晝的君臣之別、朝堂的爾虞我詐仿佛都遠去,只剩下彼此心跳的共鳴和唇間融化的甜蜜。
許久,直到兩人都有些氣息不穩,周昀瞻才戀戀不舍地放開她,額頭抵著她的額頭,鼻尖相觸,呼吸交融。
他看著懷中人兒染上紅霞的臉頰和微微濕潤的眼眸,心中被巨大的滿足感和幸福感填滿。
“昭臨……”他再次低喚,聲音喑啞,充滿了情動后的余韻,“朕……心悅你。”
沈昭臨將臉埋在他胸前,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唇角揚起幸福的弧度,輕聲回應:“嗯……我也是?!睙o需更多言語,這親密無間的吻,早已勝過千言萬語。
與此同時,崔府的氣氛卻降到了冰點。
三個多月過去,韋青霓的小腹已微微隆起,這非但沒給她增添半分母性光輝,反而讓她因孕期的煩躁和日益膨脹的控制欲,變得更加刻薄乖戾。
她仗著肚子,在府中橫行無忌,對崔決的監視和控制也變本加厲。
崔決在刑部員外郎的位置上,手段愈發狠辣激進,借著清理積案的機會,排除異己,攀附靖王殘余勢力,試圖攫取更大的權力。
然而,夜深人靜時,看著韋青霓日益顯懷的肚子,那深重的絕望和厭惡如同毒藤纏繞著他。他無法想象這個孩子出生后的命運。
在一個被韋青霓無理取鬧折磨得身心俱疲的深夜,強烈的情緒沖擊下,崔決提筆,在一張素箋上寫下了他內心深處最隱秘、也最不堪的念頭。
并非懺悔,更像是一種絕望的托付和交代:
字呈嘉懿郡主沈昭臨鈞鑒:
決自知罪孽深重,污濁滿身,此生已無望得見明月。
唯腹中孽障,實乃權欲算計之果,無辜稚子,生于地獄,長于仇讎,其命堪憂。
若他日大廈傾頹,決身陷囹圄或魂歸九泉,此子……或為韋氏挾持之工具,或成仇恨之薪火。
決雖恨其母,然稚子何辜?
郡主高義,心懷蒼生,更曾……憐憫宮墻下螻蟻。
決斗膽懇請,若真至山窮水盡,萬望郡主念在稚子無辜,施以援手,使其遠離崔韋漩渦,得一絲喘息之機,如蒙草芥,茍活于世,亦勝于在泥沼中沉淪。
此非求恕,乃決對此孽障,唯一能做之……微末之事。
罪人崔決絕筆
寫罷,他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將信箋仔細封好,藏于書案最隱秘的夾層之中。
這封信,是他為自己和那個未出世的孩子,在黑暗深淵中留下的一根微弱的、指向沈昭臨的救命稻草。
他從未想過要寄出,這只是他絕望中一種病態的心理寄托。
然而,韋青霓對崔決的監視早已無孔不入。
崔決藏信時心神恍惚,竟未察覺一個心腹丫鬟在窗外窺視。
那丫鬟是韋青霓安插在書房伺候的釘子,立刻將所見密報給了主子。
翌日清晨,崔決剛下朝回府,便被韋青霓堵在了書房門口。
她手中赫然捏著那封未及藏得更深的信箋!她臉色鐵青,因憤怒和嫉妒而扭曲,隆起的肚子劇烈起伏著。
“崔決!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韋青霓尖利的聲音劃破府邸的寧靜,她揚著手中的信紙,如同揮舞著戰利品和毒刃。
“你竟敢!竟敢想著把我們韋家的骨肉,送給那個賤人沈昭臨?!還‘孽障’?‘生于地獄’?崔決!這是你的親骨肉!在你眼里,就這么不堪?!那個沈昭臨,那個把你當臭蟲一樣鄙夷的賤人,就那么讓你念念不忘?!你做夢!”
她越說越激動,猛地將信紙狠狠摔在崔決臉上:“你想把孩子送走?想擺脫我們韋家?我告訴你,休想!這孩子生是韋家的人,死是韋家的鬼!只要我韋青霓還有一口氣在,你就別想得逞!沈昭臨?她算什么東西!她休想碰我的孩子一根手指頭!”
尖銳的咒罵、惡毒的詛咒如同冰雹般砸向崔決。
他看著地上那封暴露了他所有不堪與軟弱的信,聽著韋青霓歇斯底里的控訴,一股冰冷的殺意和毀滅一切的沖動瞬間沖垮了理智!
他猛地抬頭,雙目赤紅如血,一步步逼近韋青霓,周身散發著駭人的戾氣:“你……找死!”
就在崔府爆發激烈沖突的同時,公主府卻是一片喜氣洋洋。
太醫剛剛診完脈,滿面笑容地向周懷韞、顧清源,以及聞訊趕來的太后褚明凰、皇帝周昀瞻和沈昭臨報喜:
“恭喜太后!恭喜陛下!恭喜公主、駙馬!公主殿下脈象圓滑如珠,氣血充盈,此乃大喜之兆!且依脈象看……極有可能是雙生之喜!”
“雙生子?!”褚明凰驚喜得幾乎失態,連連念佛,“佛祖保佑!祖宗保佑!韞兒!真是天大的福氣?。 彼拥匚兆∨畠旱氖?,眼中閃著淚花。
周懷韞又驚又喜,下意識地撫上自己尚平坦的小腹,看向身旁同樣驚喜交加的顧清源。
顧清源緊緊握住她的手,眼中充滿了初為人父的激動和對妻子的無限柔情。
周昀瞻龍顏大悅:“好!好!懷韞有福,駙馬有功!此乃我大周皇室之祥瑞!傳旨,厚賞公主府上下!命太醫院選派最得力太醫,精心照料公主胎像!”
滿室歡騰。
褚明凰的目光越過欣喜的眾人,落在了含笑而立的沈昭臨身上。
她心中感慨萬千。
若非眼前這個女子,她的韞兒或許還在柳含煙的蠱惑下驕縱跋扈,渾渾噩噩,更不可能覓得顧清源這樣的良婿,擁有如今這份美滿和即將到來的雙生麟兒之喜。
褚明凰起身,走到沈昭臨面前,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竟微微屈身,鄭重地向沈昭臨行了一禮!
“太后娘娘!使不得!”沈昭臨大驚,連忙側身避讓,欲伸手攙扶。
褚明凰卻堅持行完禮,握住沈昭臨的手,眼中充滿了真摯的感激與慈愛:“昭臨,這一禮,你受得起!若非你,韞兒不會有今日,哀家也不會有此天倫之樂!你不僅是韞兒的恩人,更是我大周的福星!”
她轉向皇帝,語氣堅定:“皇帝!嘉懿郡主沈昭臨,品性高潔,才德兼備,匡扶社稷,教導公主有功,更于危難之際舍身護駕!其功其德,已非尋??ぶ髦豢烧?!哀家提議,晉封沈昭臨為‘鎮國公主’,位同親王,以示皇恩浩蕩,亦為天下女子之表率!皇帝以為如何?”
晉封公主?!
還是位同親王的“鎮國公主”!
此議一出,連周昀瞻都有些意外,但隨即涌起的是巨大的喜悅和認同!他看向沈昭臨,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驕傲與深情。
沈昭臨亦是一怔。
公主之位?這已遠超她的預期。
但看著太后眼中真摯的感激,看著皇帝欣喜的目光,看著周懷韞用力點頭的贊同,她明白,這不僅僅是對她個人的封賞,更是皇室對她所代表的價值、對她所行之路的最高認可!是打破陳規、昭示女子亦可擔國任的象征!
她沒有推辭,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緩緩屈膝,聲音清越而堅定:“臣女沈昭臨,謝太后娘娘隆恩!謝陛下隆恩!定當恪守本心,不負‘鎮國’之名!”
“好!好一個鎮國公主!”周昀瞻朗聲大笑,親自上前將她扶起。
喜悅的氣氛在公主府達到了頂點。
然而,沈昭臨在起身的瞬間,眼角的余光掃過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卻是一片清明。
鎮國公主的榮耀如同璀璨的糖霜,但墨文軒這條毒蛇已潛入身側,崔府那場因“托孤信”引發的風暴也才剛剛開始,更深的陰謀與危機,正潛伏在這盛夏的繁華之下,伺機而動。
甜蜜與兇險交織,前路依舊布滿荊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