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棠的挫敗與趙娘子的遭遇,如同兩根尖刺,深深扎在沈昭臨心頭。
她并非不能接受批評,而是痛心于良政在落地時產(chǎn)生的偏差,傷及了本該保護的人。
御書房內(nèi),她將這兩起案例連同自己的反思,詳細呈報給周昀瞻。
“陛下,臣之前確有操切之過。”沈昭臨坦承,“《十策》立意雖正,然推行之法過剛,未慮及地方積弊之深、胥吏之猾,更缺乏對‘誤傷’的防范與快速糾偏機制。此非為政之道,實為臣之失察。”
周昀瞻看著案頭詳細的報告和她眼中的誠懇,非但沒有責備,反而滿是欣慰:“昭臨能自省至此,實乃大周之福。為政者,當有直面不足的勇氣與及時更正的智慧。你所言極是,新政非一紙空文,需剛?cè)岵杓氈氯胛ⅰ!?/p>
君臣二人閉門詳議半日,迅速做出調(diào)整:
設(shè)立“新政觀察期”:在全面推行《十策》的州縣,設(shè)置三個月觀察期。
此期間,以宣講、引導、建立機制為主,對非惡意、非嚴重的“擦邊”行為暫以訓誡、整改為主,避免一刀切引發(fā)恐慌。
強化“新政宣導使”職能:除宣講監(jiān)督外,賦予宣導使一定的“臨時仲裁權(quán)”和“申訴受理權(quán)”,對基層民訴糾紛有優(yōu)先介入、快速調(diào)解處置的權(quán)限,成為連接百姓與新政的橋梁,防止胥吏從中作梗。
建立“新政風險預警與快速響應”小組:由鎮(zhèn)國公主府牽頭,聯(lián)合都察院、刑部精干人員組成。
專門負責收集新政推行中的負面案例、潛在風險,一經(jīng)核實,必須在三日內(nèi)給出明確處理意見并落實補償糾偏,確保“民聲上達”的通道暢通高效。
啟動“胥吏整訓計劃”:由吏部、國子監(jiān)共同制定教材,分批次對基層胥吏進行輪訓,核心是“律法精義”、“民本思想”與“服務(wù)規(guī)范”,輔以嚴格考核,不合格者淘汰,從根源上提升執(zhí)行層素質(zhì)。
這些調(diào)整方案迅速下發(fā)。林晚棠被任命為第一批“新政宣導使”,沈昭臨親自召見她。
“晚棠,”沈昭臨目光溫和而堅定,“你的挫敗,是本宮思慮不周的代價,也是新政必須經(jīng)歷的陣痛。此番任命,是信任,更是重任。深入地方,你會看到更多復雜與艱難,但也會看到改變的可能。莫要灰心,用你的智慧、耐心和手中的權(quán)限,去證明《十策》的本意是護民,而非擾民。遇到難處,隨時直報本宮。”
林晚棠看著沈昭臨眼中那份沉甸甸的信任與期許,以及那份敢于承認不足的坦蕩,心中的陰霾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敬仰與沉甸甸的責任感:“屬下遵命!定不負殿下所托,讓良政惠及黎民!”
新政的調(diào)整在穩(wěn)步推進,暗處的交鋒也未曾停歇。
林晚棠帶著新使命回到之前受挫的縣城。
她不再急于求成,而是先與縣令懇談,了解當?shù)伛憷舯P根錯節(jié)的利益關(guān)系;再走訪被強占田產(chǎn)的孤寡老婦,耐心收集鐵證;最后,她憑借“宣導使”的臨時仲裁權(quán),繞過慣于推諉的主簿,直接召集涉事胥吏與老婦的惡鄰當堂對質(zhì)。
在確鑿證據(jù)和新政“嚴懲霸凌”的威懾下,惡鄰認罪退田,涉事胥吏被記過嚴懲。
林晚棠并未止步,她協(xié)助老婦辦理了新的地契,并當眾宣講新政對弱者的保護條款,贏得一片贊譽。
她的成功,成為新政調(diào)整后一個鼓舞人心的范例。
鎮(zhèn)國公主府的補償和公開澄清文書送到了趙娘子手中,負責此事的蘇婉親自登門致歉。
趙娘子看著文書上清晰的說明和補償?shù)你y錢,聽著蘇婉誠懇的話語,心中的怨懟終于消散。
她感慨道:“公主殿下日理萬機,竟還能記掛著我這小小布莊的委屈,親自派人來……這新政,看來是真想把事辦好。”
她主動提出愿意作為“商戶代表”,向宣導使反饋西市商販對新政的真實看法和擔憂。
趙娘子的轉(zhuǎn)變,是新政贏得理解與信任的寶貴一步。
樂坊的絲竹聲掩蓋著無聲的較量。
紅綃憑借過人的才情和精心營造的“身世可憐”形象,很快在京城權(quán)貴圈中嶄露頭角。
她刻意接近幾位與工部、漕運有聯(lián)系的官員子弟,言語間不著痕跡地打探著江南軍械案后續(xù)和新政對某些“舊規(guī)”的沖擊。
她的消息,通過隱秘渠道,源源不斷流向墨文軒。
沈昭臨早已通過荊墨的密報鎖定了紅綃,卻按兵不動,只命人嚴密監(jiān)視其動向,靜待她與幕后之人更深的聯(lián)系暴露出來。
紅綃如同一朵危險的解語花,她的每一次試探,都在為最終的收網(wǎng)積累著證據(jù)。
一次例行的朝會上,氣氛因北境軍情的持續(xù)緊張和江南軍械案后續(xù)的深挖而顯得凝重。
沈昭臨正在奏報新政調(diào)整后的初步成效及北境糧草增調(diào)事宜,條理清晰,數(shù)據(jù)詳實。
就在此時,位列朝班中后段的刑部員外郎崔決,突然出列,聲音不高,卻清晰得足以讓整個大殿瞬間寂靜:
“臣,刑部員外郎崔決,有本啟奏!鎮(zhèn)國公主殿下所言新政成效,臣不敢茍同!”
一語驚四座!所有目光瞬間聚焦在崔決身上。
這個因韋家關(guān)系晉升、近來在刑部以手段狠辣聞名的年輕官員,竟敢當朝質(zhì)疑如日中天的鎮(zhèn)國公主?
沈昭臨目光平靜地看向他,周昀瞻高坐龍椅,眼神深邃難辨。
崔決無視周遭驚疑的目光,繼續(xù)道,語氣帶著一種壓抑已久的尖銳與刻意展現(xiàn)的“耿直”:
“殿下推行新政,整肅吏治,其心可嘉。然,殿下可知,雷霆手段之下,地方衙門為求自保,已現(xiàn)矯枉過正之象?臣在刑部,近日受理數(shù)起地方呈報案件,皆因新政‘嚴懲盤剝’之條,將一些陳年舊賬、尋常商事糾紛,甚至同行正常競爭,皆視為‘霸凌’、‘拖欠’而嚴加查辦!商戶人人自危,交易近乎停滯!更有甚者,如京郊石料場案后,各地效仿,動輒鎖拿工坊主事,致使工期延誤,工匠反因無工可做而困頓!殿下只道新政惠民,卻不見其帶來的恐慌與阻滯?此非治世良方,實乃……烈火烹油,恐傷國本!”
他的指責極其尖銳,直指新政的“副作用”,甚至暗示沈昭臨好大喜功、不顧實際。
殿內(nèi)氣氛降至冰點,不少守舊官員眼中露出幸災樂禍或深以為然的神色。
沈昭臨尚未開口,龍椅上的周昀瞻卻忽然撫掌,發(fā)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好!說得好!”
群臣愕然!皇帝竟為質(zhì)疑鎮(zhèn)國公主的人叫好?
只見周昀瞻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銳利地落在崔決身上,臉上竟帶著一絲“嘉許”的笑容:
“崔愛卿身處刑部,能見微知著,體察新政推行中的細微弊病,并敢于當?shù)钪标悾晃窓?quán)貴,此等‘諍臣’風骨,實屬難得!朕心甚慰!”
他頓了頓,話鋒卻陡然一轉(zhuǎn),語氣變得格外溫和,甚至帶著一絲“推心置腹”:
“崔愛卿所言‘恐慌’、‘阻滯’,確是新政推行中需警惕之象。然,此非新政之過,乃執(zhí)行者未能深體上意、矯枉過正所致。正如鎮(zhèn)國公主所言,已設(shè)‘觀察期’與‘快速響應’機制以糾偏。崔愛卿既洞若觀火,又心懷社稷,朕便將一項重任交予你!”
周昀瞻的目光掃過滿朝文武,朗聲道:
“擢升崔決為刑部郎中,專責組建‘新政刑案復核司’!凡因新政條款引發(fā)爭議之案件,無論涉及官、商、民,皆由該司優(yōu)先復核!務(wù)必明察秋毫,厘清是非,既要防止宵小借新政之名行不法,更要嚴防矯枉過正、傷及無辜!崔愛卿,你洞察秋毫,剛直不阿,此職非你莫屬!望你秉持公心,為新政保駕護航,莫負朕望!”
這道旨意,如同一個巨大的驚雷,在崔決頭頂炸開!
皇帝不僅沒怒,反而“贊賞”他,還升了他的官,給了他一個看似位高權(quán)重、實則燙手無比的位置!
這個“新政刑案復核司”是什么?是站在風口浪尖,去調(diào)和推行新政的官員與地方勢力、商戶、甚至可能被“誤傷”者的矛盾!
無論他如何裁決,都必將得罪一方,甚至兩方都得罪!
皇帝的“嘉獎”,分明是將他架在火上烤!是讓他成為新政矛盾最前線的活靶子!
崔決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想反駁,想推辭,但在皇帝那看似溫和實則不容置疑的目光下,在滿朝文武或同情、或嘲弄、或幸災樂禍的注視下,他只能僵硬地跪下,牙齒幾乎咬碎,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臣……領(lǐng)旨謝恩!”這一刻,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晰地感受到來自帝王的、冰冷的、精準的報復!這“重用”,比貶謫更讓他痛苦和屈辱!
與朝堂的暗流洶涌截然相反,公主府內(nèi)充滿了對新生命降臨的殷切期盼與融融暖意。
周懷韞的產(chǎn)期臨近,腹部高高隆起,行動已十分不便。
顧清源雖在翰林院任職,但每日下值便立刻歸家。
他并未刻意推掉所有公務(wù),卻總能將時間安排得恰到好處,既不耽誤職守,又能時刻陪伴在愛妻身側(cè)。
這日午后,秋陽和煦。
庭院中金桂飄香。
顧清源小心地攙扶著周懷韞在鋪著軟墊的回廊上緩緩散步。
“韞兒,慢些。”
顧清源的聲音溫柔似水,目光始終不離妻子,“今日感覺如何?小家伙們可有鬧騰?”
周懷韞一手撫著肚子,臉上是母性特有的光輝,笑容恬靜滿足:“比昨日安分些了,許是知道快出來了,在養(yǎng)精蓄銳呢。”
她側(cè)頭看向顧清源,眼中滿是依賴與幸福,“清源,你說,他們會像誰多一些?”
顧清源停下腳步,目光落在她圓潤的肚子上,充滿了無盡的期待與柔情:“無論像誰,定是這世間最好的模樣。只愿他們平安康健,一生順遂。若論期盼……”
他執(zhí)起周懷韞的手,目光真摯,“韞兒,我希望他們能承襲你的純善堅韌,亦能心懷天下,明理知義。在這盛世之中,找到屬于他們的位置,做有益于家國、無愧于己心之人。”
他沒有奢望孩子將來如何顯貴,只盼其品性高潔,有所作為。
這份質(zhì)樸而深沉的期望,正是他作為父親最本真的心意,也深深契合了他與周懷韞共同成長的價值觀。
周懷韞眼眶微熱,將頭輕輕靠在他肩上:“嗯,我也是這樣想的。有你在,有皇姐引導,有父皇母后疼愛,我們的孩兒,定會平安喜樂,長成棟梁之材。”
陽光透過稀疏的枝葉灑在兩人身上,勾勒出一幅溫暖而充滿希望的畫卷。
新生命的到來,象征著未來與傳承,是亂世風云中最珍貴的慰藉。
崔府的氣氛,在韋青霓艱難產(chǎn)子后,陷入一種病態(tài)的平靜。
韋青霓元氣大傷,纏綿病榻,大部分時間昏睡。
那個在陰謀與怨憎中降生的男嬰,被韋家派來的心腹嬤嬤和奶娘嚴密看護著,如同看守一件珍貴的、不容有失的工具。
崔決對這個孩子,依舊漠然視之,甚至帶著難以掩飾的厭憎。
他從未抱過他,也極少踏入嬰兒房。
這日,韋青霓精神略好,強撐著召崔決前來。
她靠在床頭,臉色蠟黃,眼神卻帶著偏執(zhí)的光芒,死死盯著崔決:“孩子……名字,你想好了嗎?”
崔決面無表情,冷冷道:“你定便是。”
韋青霓眼中閃過一絲怨毒,隨即被一種扭曲的得意取代,她喘著氣,聲音嘶啞卻清晰:“好……那就叫‘承嗣’!崔承嗣!他是我們崔韋兩家未來的指望,必須繼承兩家的一切!崔家的門楣,韋家的權(quán)勢……他都要牢牢握在手里!崔決,你記住,他是你的嫡長子,是你的‘承嗣’!”
她刻意加重了“承嗣”二字,仿佛要用這個名字,將這個孩子永遠釘死在崔決的恥辱柱上,也宣告著韋家對崔家血脈的絕對控制。
“崔承嗣……”
崔決咀嚼著這個名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滿諷刺的弧度。
承嗣?繼承這滿門的污濁、怨毒和即將傾覆的危局嗎?
真是個好名字!好一個沉重的詛咒!
他看了一眼襁褓中那個懵懂無知的嬰兒,眼中沒有任何溫情,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這個名為“承嗣”的孩子,從出生起,命運似乎就已寫滿了悲劇的色彩。
新芽破土,有的沐浴暖陽,有的卻扎根于腐朽的泥沼。
朝堂的博弈、暗處的陰謀、新生命的期許與詛咒……一切都在深秋的寒意中,交織成一幅愈發(fā)復雜的圖景。
風暴,正在醞釀更猛烈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