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柴房的空氣是凝固的、沉重的，像被無數個夜晚的塵埃和發霉的柴草層層壓實。只有一道窄窄的門縫，吝嗇地透進外面一絲喧鬧的浮光。那光里裹挾著絲竹管弦的靡靡之音、男男女女放浪形骸的調笑、還有一股濃膩得化不開的脂粉香氣，混雜著酒肉蒸騰的油腥味，一股腦兒地涌進來，沖撞著這狹小空間里死水般的寂靜。
吳思思蜷縮在角落里一堆濕冷的柴垛后面，像只被逼到絕境的小獸。十五歲的身體單薄得可憐，幾乎要被這片沉重的黑暗吞噬。她死死抱著懷里那團被油紙草草包裹的、還帶著一點微溫的東西——那是她剛才在巷子口拼了命才從熱氣騰騰的蒸籠里搶出來的半個包子。油紙早就被指甲摳破，滲出的油脂混合著她手心冰冷的汗，膩膩地貼在粗布衣襟上，留下深色的污跡。
她喉嚨干得像被砂紙磨過，每一次吞咽都帶著撕裂般的疼。那半個包子散發出無法抗拒的、誘人的麥香和肉香，像無數只小鉤子，狠狠勾撓著她空癟抽搐的胃囊。她幾乎能聽到自己肚子里傳來咕嚕嚕的、絕望的哀鳴。可她不敢吃，一絲一毫都不敢動。外面那些兇狠的腳步聲和喝罵聲似乎還在耳邊回響，追兵隨時可能踹開這扇薄薄的柴門。牙齒深深陷進下唇，嘗到一點銹澀的鐵腥味，才勉強壓下那股要將她整個人燒穿的饑餓感。
黑暗里，只有她一雙眼睛亮得驚人，死死盯著那道透光的門縫，警惕著任何一絲風吹草動。右手，卻緊緊攥著一樣東西——那是一把匕首，很短，很舊，粗糙的木柄已經被磨得光滑，暗沉的刀身布滿斑駁的銹跡，只有靠近刃尖的地方，在門縫透入的微光下偶爾閃過一絲極其黯淡的、冰冷的微芒。
她下意識地用粗糙的拇指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那靠近刀柄處的一小片地方。那里，在厚厚的銹跡之下，似乎隱藏著某種極其細微的凹凸紋路。指尖每一次劃過，都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確認。那感覺早已深深烙進她的骨血里，即使閉著眼，那紋路的走向也清晰無比——那是屬于前朝的印記，是她早已崩塌的世界里，唯一還握在手中的、沉甸甸的碎片。
外面的喧鬧聲浪猛地拔高了一瞬，像是有人打翻了酒盞，爆發出哄堂大笑和女子的尖叫。這突如其來的噪音像一根冰冷的針，狠狠刺穿了吳思思緊繃到極致的神經。她猛地一顫，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墻上，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攥著匕首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粗糙的刀柄硌得掌心生疼。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銹蝕的、并不鋒利的刀尖，正冰冷地抵著自己劇烈跳動的頸側脈搏。
“吱呀——”
那扇薄薄的柴門，毫無征兆地被推開了半尺寬！
一道刺眼的光束猛地刺入，像燒紅的烙鐵捅破了這凝滯的黑暗。吳思思的心臟在那一瞬間似乎停止了跳動，血液轟然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她甚至來不及看清闖入者的樣子，身體的本能已經驅動了她蜷縮在角落的四肢。
“別過來！”聲音嘶啞尖利，像被沙礫磨過喉嚨，帶著一種走投無路的絕望和瘋狂，在這狹小的空間里炸開。那把銹跡斑斑的匕首，被她用盡全身力氣壓在了自己纖細的脖頸上，冰冷的觸感讓她渾身汗毛倒豎，刀鋒下脆弱的皮膚凹陷下去，顯出一道清晰的、令人心悸的壓痕。
光束的源頭，傳來一聲極輕的、帶著點玩味的嗤笑。
緊接著，那束光的邊緣，出現了一樣東西。不是手，也不是腳。那是一支笛子，通體由上好的白玉雕琢而成，溫潤無暇，在昏暗的光線下流轉著內斂而華貴的光澤。笛子的主人顯然有著極好的控制力，那玉笛的尾端，以一種從容不迫、甚至帶著點優雅的為道，穩穩地挑開了剩下了半扇柴門。
門外的景象徹底涌入。
外面是一條燈火輝煌的走廊，懸掛著精美的琉璃宮燈，將猩紅的地毯和描金繪彩的梁柱照得一片暖融。空氣里浮動著更濃郁的脂粉和酒氣。然而，這一切奢靡的背景，都被門口那道頎長的身影所攫取。
那是個年輕男子。一聲極其華貴的錦袍，顏色是深沉的孔雀藍，衣料在燈光下隱隱流動著水波般的光澤。袍角袖口都用極細的金線密密繡著反復的云紋，腰束玉帶，懸著一枚剔透的羊脂玉佩。他身形挺拔，姿態卻透著一種世家子弟特有的松弛慵懶，斜倚在門框上，仿佛不是闖入了一個骯臟的柴房，而是閑庭信步于自家的花園。
最攝人的是他的臉。眉目極其俊朗，鼻梁高挺，唇角天生帶著微微上揚的弧度，似笑非笑。此刻，那雙深邃的眼眸正居高臨下的投注在角落那個渾身臟污、如驚弓之鳥般的少女身上。他的目光，銳利的像能穿透皮囊，直刺靈魂深處，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濃厚的興趣。那目光里沒有鄙夷，沒有憐憫，反而像是一個收藏夾發現了一件意料之外、頗有趣味的“藏品”。
他手里，正把玩著那只剛剛挑開柴門的白玉笛子，修長的手指在笛身上隨意的敲擊者，發出幾聲清脆的微響。這響聲在死寂的柴房里顯得格外清晰。
“嗬”一聲極輕的笑從他喉間溢出，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那聲音低沉悅耳，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像玉珠滾落絲絨，“小賊，膽子不小啊。敢在玉京樓的地界上偷食兒？”
吳思思的呼吸完全停滯了。喉嚨被冰冷的匕首緊緊壓迫著，帶著一陣陣窒息的眩暈。她死死盯著門口那個被華服和燈火勾勒的如同神祗般的身影，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那支玉笛的光澤，那身錦袍的華貴，還有那雙深不見底、帶著笑意的眼睛......都讓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威脅。
她認出了他。或者說認出了，他腰間那枚玉佩上獨特的、屬于南唐王室近支的紋樣。那是在她顛沛流離的逃亡路上，被無數驚恐的低語和告示上的畫像反復灌輸進腦海的符號——南唐世子，李玄宸。
一個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她的心臟：完了
“嗚......”一生絕望的嗚咽終于沖破了喉嚨的封鎖，帶著破碎的顫音。握著匕首的手抖的厲害，刀鋒在頸側的皮膚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火辣辣的劃痕，滲出一絲細細的血線。眼淚毫無征兆的涌了上來，模糊了視線，卻倔強的不肯滾落，只在眼眶里瘋狂打轉。她像一只被逼到懸崖邊、渾身炸毛的小獸，用盡最后一次力氣發出威脅的低吼：“走開！別......別過來！不然......我......”
“不然如何”李玄宸的聲音帶著一絲慵懶的笑意，甚至向前邁了一小步。那華貴的錦靴踏在骯臟的柴房地面上，形成一種刺眼的對比。他的目光掃過她頸側那到細細的血痕，又落到她因為恐懼和饑餓而劇烈顫抖的身體上，最后停在她那雙被淚水模糊、卻依舊燃燒著倔強火焰的眼睛里。
他唇角的笑意加深了，那笑容在搖曳的燈火下顯得格外晃眼，帶著一種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從容。玉笛在他指尖靈巧地轉了個圈，尾端輕輕點了一下她緊握的匕首、指尖發白的手腕方向。
“想活命嗎？”他問，聲音不高，卻清晰的蓋過了門外隱隱傳來的絲竹聲，“小賊，想活命的話，就乖乖跟我走。”
那聲音像帶著某種蠱惑的魔力，穿透了吳思思層層疊疊的恐懼。她渾身劇震，猛地抬起頭，淚水終于無法控制的滾落，在那張沾滿灰塵和汗漬的小臉上沖出兩道狼狽的痕跡。那雙淚水洗過的眼睛，此刻如同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死死地、難以置信的瞪著眼前這個笑容晃眼的男人。
跟......跟他走？
去南唐世子府？那和自投羅網、自尋死路有什么區別？
巨大的荒繆感和更深的絕望幾乎要將她撕裂。她攥著匕首的手，因為用力過度而直接硌硌作響。頸側的傷口隱隱作痛，提醒著她此刻的脆弱。走投無路的瘋狂念頭在腦海中翻滾——與其落入帝國王室手中受盡屈辱而死，不如......
就在她眼中那股玉石俱焚的狠厲即將爆發的瞬間，李玄宸又開了口。他仿佛看穿了她每一個念頭。
“嘖，”他輕輕嘖了一聲，帶著點惋惜似的搖了搖頭，目光卻依舊牢牢鎖著她，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東西。“你這把生銹的破銅爛鐵，殺只雞都費勁，還想抹脖子？”他微微俯身，那張俊美的過分、在燈光下，有些事真的臉孔湊近了些，聲音壓低，帶著一種奇特的、近乎誘哄的磁性，“跟我走，至少...能吃飽。”
最后三個字，像一把無形的鑰匙，精準地、殘酷地插進了吳思思所有防備的最深處。
“吃飽......”
這兩個字在她空蕩蕩的腦海里嗡嗡回響，瞬間擊潰了那點孤注一擲的勇氣。緊繃的身體猛地一顫，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氣。一直死死抵在頸側的匕首，“哐當”一聲，從她脫為的手中滑落，砸在腳下的干柴上，發出一聲沉悶的、仿佛宣告著什么的輕響。那聲音在寂靜的柴房里格外刺耳。
匕首掉落的瞬間，吳思思整個人也軟了下去，蜷縮在冰冷的墻角，肩膀無法抑制的劇烈顫抖起來。不是啜泣，是那種壓抑到了極致、瀕臨崩潰的無聲顫抖。眼淚洶涌而出，混著臉上的塵土，糊成一片狼狽的泥濘。那雙剛剛還燃燒著瘋狂火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的絕望和一種被徹底擊垮的茫然。
吃飽......僅僅是為了活下去，為了不再忍受那能將人逼瘋的、永無止境的饑餓灼燒......她就要把自己賣給眼前這個敵國的、高高在上的世子嗎？
李玄宸靜靜的站在門口，看著角落里那團小小的影子。門外走廊的琉璃燈光流淌進來，將他華貴的錦袍映照得流光溢彩，也將柴房類的臟污和少女的狼狽映襯得更加鮮明刺眼。他臉上那抹玩味的笑意似乎淡去了一些，深邃的眼眸里，映著少女無聲崩潰的聲音，如同深潭投入一顆石子，只激起一絲微不可查的漣漪，隨即又恢復了慣常的、難以捉摸的平靜。
他沒有催促，也沒有靠近，只是用那只溫潤的白玉笛，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輕敲擊著自己另一只手的掌心，發出篤、篤、篤的輕響。那聲音不疾不徐，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仿佛在耐心的等待一場風暴的平息，又像是在無聲地計算出某種代價。
時間在死寂和單調的敲擊聲中慢慢的流逝。走廊外的喧鬧聲浪似乎被一扇無形的門隔絕了，只剩下這柴房里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少女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泣聲。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個呼吸，也許是一炷香那么漫長。吳思思顫抖的幅度終于小了一些。她用臟污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臉，試圖擦取哪些屈辱的淚痕，卻只讓臉更花。然后，她慢慢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了頭。
一雙眼睛依舊紅腫，布滿血絲，但里面的空洞和茫然已經被一種更深的、近乎麻木的東西取代。她不再看李玄宸的臉，目光低垂，落在那雙沾滿泥濘、露出腳趾的破舊布鞋上。嘴唇翕動了幾下，干裂的唇瓣被撕開，滲出血絲。最終一個極其微弱、幾乎被氣息吞沒的字眼，從她喉嚨深處艱難的擠了出來：
“......餓”
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舊的風箱，帶著一種放棄掙扎后的任命。
李玄宸敲擊掌心的玉笛，終于停了下來。
“好”他應了一聲聲音，聽不出太多情緒，依舊是那副從容的調子。他直起身，不再看角落里的少女，仿佛剛才那場無聲的崩潰從未發生。他側過身，讓開了門口的位置，目光投向走廊深處那片迷離的燈火。
“跟上”兩個字，簡潔的不帶任何溫度，如同一個不容置疑的命令。
說完，他率先轉身，那身華貴的孔雀藍錦袍在流動的燈光下劃出一道優雅而冷漠的弧線，朝著走廊的繁華深處走去。步履從容，仿佛只是隨手帶走一件微不足道的東西。
活下去。
這個念頭，向黑暗中最后一點微弱的磷火，在絕望的灰燼里掙扎著亮起。不是為了復國，不是為了仇恨，僅僅是為了......不再忍受那把靈魂都燒穿的饑餓。
————
門外的景象徹底涌入。
外面是一條燈火輝煌的走廊，懸掛著精美的琉璃宮燈，將猩紅的地毯和描金繪彩的梁柱照得一片暖融。空氣里浮動著更濃郁的脂粉和酒氣。然而，這一切奢靡的背景，都被門口那道頎長的身影所攫取。
那是個年輕男子。一聲極其華貴的錦袍，顏色是深沉的孔雀藍，衣料在燈光下隱隱流動著水波般的光澤。袍角袖口都用極細的金線密密繡著反復的云紋，腰束玉帶，懸著一枚剔透的羊脂玉佩。他身形挺拔，姿態卻透著一種世家子弟特有的松弛慵懶，斜倚在門框上，仿佛不是闖入了一個骯臟的柴房，而是閑庭信步于自家的花園。
最攝人的是他的臉。眉目極其俊朗，鼻梁高挺，唇角天生帶著微微上揚的弧度，似笑非笑。此刻，那雙深邃的眼眸正居高臨下的投注在角落那個渾身臟污、如驚弓之鳥般的少女身上。他的目光，銳利的像能穿透皮囊，直刺靈魂深處，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濃厚的興趣。那目光里沒有鄙夷，沒有憐憫，反而像是一個收藏夾發現了一件意料之外、頗有趣味的“藏品”。
他手里，正把玩著那只剛剛挑開柴門的白玉笛子，修長的手指在笛身上隨意的敲擊者，發出幾聲清脆的微響。這響聲在死寂的柴房里顯得格外清晰。
“嗬”一聲極輕的笑從他喉間溢出，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那聲音低沉悅耳，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像玉珠滾落絲絨，“小賊，膽子不小啊。敢在玉京樓的地界上偷食兒？”
吳思思的呼吸完全停滯了。喉嚨被冰冷的匕首緊緊壓迫著，帶著一陣陣窒息的眩暈。她死死盯著門口那個被華服和燈火勾勒的如同神祗般的身影，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那支玉笛的光澤，那身錦袍的華貴，還有那雙深不見底、帶著笑意的眼睛......都讓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威脅。
她認出了他。或者說認出了，他腰間那枚玉佩上獨特的、屬于南唐王室近支的紋樣。那是在她顛沛流離的逃亡路上，被無數驚恐的低語和告示上的畫像反復灌輸進腦海的符號——南唐世子，李玄宸。
一個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她的心臟：完了
“嗚......”一生絕望的嗚咽終于沖破了喉嚨的封鎖，帶著破碎的顫音。握著匕首的手抖的厲害，刀鋒在頸側的皮膚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火辣辣的劃痕，滲出一絲細細的血線。眼淚毫無征兆的涌了上來，模糊了視線，卻倔強的不肯滾落，只在眼眶里瘋狂打轉。她像一只被逼到懸崖邊、渾身炸毛的小獸，用盡最后一次力氣發出威脅的低吼：“走開！別......別過來！不然......我......”
“不然如何”李玄宸的聲音帶著一絲慵懶的笑意，甚至向前邁了一小步。那華貴的錦靴踏在骯臟的柴房地面上，形成一種刺眼的對比。他的目光掃過她頸側那到細細的血痕，又落到她因為恐懼和饑餓而劇烈顫抖的身體上，最后停在她那雙被淚水模糊、卻依舊燃燒著倔強火焰的眼睛里。
他唇角的笑意加深了，那笑容在搖曳的燈火下顯得格外晃眼，帶著一種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從容。玉笛在他指尖靈巧地轉了個圈，尾端輕輕點了一下她緊握的匕首、指尖發白的手腕方向。
“想活命嗎？”他問，聲音不高，卻清晰的蓋過了門外隱隱傳來的絲竹聲，“小賊，想活命的話，就乖乖跟我走。”
那聲音像帶著某種蠱惑的魔力，穿透了吳思思層層疊疊的恐懼。她渾身劇震，猛地抬起頭，淚水終于無法控制的滾落，在那張沾滿灰塵和汗漬的小臉上沖出兩道狼狽的痕跡。那雙淚水洗過的眼睛，此刻如同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死死地、難以置信的瞪著眼前這個笑容晃眼的男人。
跟......跟他走？
去南唐世子府？那和自投羅網、自尋死路有什么區別？
巨大的荒繆感和更深的絕望幾乎要將她撕裂。她攥著匕首的手，因為用力過度而直接硌硌作響。頸側的傷口隱隱作痛，提醒著她此刻的脆弱。走投無路的瘋狂念頭在腦海中翻滾——與其落入帝國王室手中受盡屈辱而死，不如......
就在她眼中那股玉石俱焚的狠厲即將爆發的瞬間，李玄宸又開了口。他仿佛看穿了她每一個念頭。
“嘖，”他輕輕嘖了一聲，帶著點惋惜似的搖了搖頭，目光卻依舊牢牢鎖著她，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東西。“你這把生銹的破銅爛鐵，殺只雞都費勁，還想抹脖子？”他微微俯身，那張俊美的過分、在燈光下，有些事真的臉孔湊近了些，聲音壓低，帶著一種奇特的、近乎誘哄的磁性，“跟我走，至少...能吃飽。”
最后三個字，像一把無形的鑰匙，精準地、殘酷地插進了吳思思所有防備的最深處。
“吃飽......”
這兩個字在她空蕩蕩的腦海里嗡嗡回響，瞬間擊潰了那點孤注一擲的勇氣。緊繃的身體猛地一顫，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氣。一直死死抵在頸側的匕首，“哐當”一聲，從她脫為的手中滑落，砸在腳下的干柴上，發出一聲沉悶的、仿佛宣告著什么的輕響。那聲音在寂靜的柴房里格外刺耳。
匕首掉落的瞬間，吳思思整個人也軟了下去，蜷縮在冰冷的墻角，肩膀無法抑制的劇烈顫抖起來。不是啜泣，是那種壓抑到了極致、瀕臨崩潰的無聲顫抖。眼淚洶涌而出，混著臉上的塵土，糊成一片狼狽的泥濘。那雙剛剛還燃燒著瘋狂火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的絕望和一種被徹底擊垮的茫然。
吃飽......僅僅是為了活下去，為了不再忍受那能將人逼瘋的、永無止境的饑餓灼燒......她就要把自己賣給眼前這個敵國的、高高在上的世子嗎？
李玄宸靜靜的站在門口，看著角落里那團小小的影子。門外走廊的琉璃燈光流淌進來，將他華貴的錦袍映照得流光溢彩，也將柴房類的臟污和少女的狼狽映襯得更加鮮明刺眼。他臉上那抹玩味的笑意似乎淡去了一些，深邃的眼眸里，映著少女無聲崩潰的聲音，如同深潭投入一顆石子，只激起一絲微不可查的漣漪，隨即又恢復了慣常的、難以捉摸的平靜。
他沒有催促，也沒有靠近，只是用那只溫潤的白玉笛，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輕敲擊著自己另一只手的掌心，發出篤、篤、篤的輕響。那聲音不疾不徐，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仿佛在耐心的等待一場風暴的平息，又像是在無聲地計算出某種代價。
時間在死寂和單調的敲擊聲中慢慢的流逝。走廊外的喧鬧聲浪似乎被一扇無形的門隔絕了，只剩下這柴房里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少女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泣聲。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個呼吸，也許是一炷香那么漫長。吳思思顫抖的幅度終于小了一些。她用臟污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臉，試圖擦取哪些屈辱的淚痕，卻只讓臉更花。然后，她慢慢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了頭。
一雙眼睛依舊紅腫，布滿血絲，但里面的空洞和茫然已經被一種更深的、近乎麻木的東西取代。她不再看李玄宸的臉，目光低垂，落在那雙沾滿泥濘、露出腳趾的破舊布鞋上。嘴唇翕動了幾下，干裂的唇瓣被撕開，滲出血絲。最終一個極其微弱、幾乎被氣息吞沒的字眼，從她喉嚨深處艱難的擠了出來：
“......餓”
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舊的風箱，帶著一種放棄掙扎后的任命。
李玄宸敲擊掌心的玉笛，終于停了下來。
“好”他應了一聲聲音，聽不出太多情緒，依舊是那副從容的調子。他直起身，不再看角落里的少女，仿佛剛才那場無聲的崩潰從未發生。他側過身，讓開了門口的位置，目光投向走廊深處那片迷離的燈火。
“跟上”兩個字，簡潔的不帶任何溫度，如同一個不容置疑的命令。
說完，他率先轉身，那身華貴的孔雀藍錦袍在流動的燈光下劃出一道優雅而冷漠的弧線，朝著走廊的繁華深處走去。步履從容，仿佛只是隨手帶走一件微不足道的東西。
活下去。
這個念頭，向黑暗中最后一點微弱的磷火，在絕望的灰燼里掙扎著亮起。不是為了復國，不是為了仇恨，僅僅是為了......不再忍受那把靈魂都燒穿的饑餓。
她下意識地將握著匕首的手往破爛的袖子里縮了縮，身體繃得更緊，每一步都走得僵硬而艱難，努力想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穿過一道垂著珠簾的拱門，喧囂的絲竹和調笑聲瞬間放大了數倍。眼前是一個極其寬闊華麗的大廳，雕梁畫棟，燈火通明。數不清的男女依偎在鋪著錦墊的矮榻上，推杯換盞，笑語喧嘩。中央的舞臺上，幾名身姿曼妙的舞姬正隨著靡靡之音翩翩起舞，水袖翻飛，媚眼如絲。
這極致的繁華和奢靡，像一幅濃墨重彩的畫卷，猛然在吳思思眼前展開。她只覺得一陣強烈的眩暈襲來，胃里翻江倒海。眼前晃動的光影、刺鼻的香氣、嘈雜的聲響，都變成了沉重的壓力，擠壓著她單薄的胸腔，幾乎讓她窒息。她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臉色慘白如紙。
前方的李玄宸似乎察覺到了她的停頓。他腳步未停，只是微微側過臉，眼角的余光朝她這邊淡淡地瞥了一下。那目光沒有任何溫度，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煩。
僅僅是被那余光掃到，吳思思就如同被冰冷的蛇信舔過脊背，猛地一個激靈。她咬緊牙關，強迫自己抬起沉重的腿，幾乎是踉蹌著，再次跟了上去。她將頭埋得更低，視線死死鎖住李玄宸那雙在錦袍下若隱若現的、纖塵不染的錦靴，像抓住唯一的坐標，在光怪陸離的迷宮中艱難前行。
就在這時，前方不遠處傳來一陣喧鬧和女子嬌嗔的笑聲。幾個明顯喝得半醉的華服公子哥，簇擁著一個身材格外高大健碩的男人，正搖搖晃晃地從一側的雅間里出來，恰好擋住了去路。
那被簇擁在中間的男人，身量極高，幾乎比周圍人高出大半個頭。他并未穿著華貴的錦袍，而是一身玄色勁裝，樣式簡潔利落，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肅殺之氣。衣料是上好的緞子，在燈火下泛著幽冷的光澤。腰間束著寬厚的革帶，革帶上沒有繁復的裝飾，只懸著一枚黑沉沉的令牌，邊緣似乎刻著某種猙獰的獸紋。他肩寬背闊，隔著衣服都能感受到那賁張的肌肉線條，像一頭隨時準備撲擊的猛獸。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臉。五官如刀削斧鑿般深刻，線條冷硬得沒有一絲柔和。濃黑的劍眉下，是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眼神銳利如鷹隼，即使隔著一段距離，即使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也給人一種無形的、沉重的壓迫感，仿佛周圍的空氣都因他的存在而變得凝滯冰冷。他薄唇緊抿，唇角微微向下，形成一道冷硬的直線。他沒有參與旁邊人的嬉鬧調笑，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目光隨意地掃視著大廳，那眼神如同在巡視自己的領地，帶著一種審視和冰冷的漠然。
他周身散發著一種與這玉京樓醉生夢死氛圍格格不入的寒意，像一塊投入沸水的堅冰。
吳思思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當那男人冷冽的目光無意間掃過她這邊時，她幾乎是本能地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頭頂！那目光太銳利，太有穿透力，仿佛能剝開她破爛的外衣，看到她拼命想要隱藏的一切。她下意識地想要后退，想要躲開那令人心悸的注視。
然而，走在前方的李玄宸卻像是沒看見這伙人似的，依舊步履從容地徑直向前，眼看就要撞上。
就在李玄宸即將與那群人擦肩而過的瞬間，那個被簇擁的高大男人似乎察覺到了什么。他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原本漫不經心地掃過李玄宸，卻在掠過李玄宸身后那個幾乎要縮成一團的、衣著襤褸的少女身影時，驟然停頓了一下！
那眼神里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是疑惑？是審視？還是別的什么？吳思思無法分辨，只覺得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針，讓她無所遁形。她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那一刻凝固了，攥著匕首的手心瞬間被冷汗浸透。
李玄宸卻仿佛毫無所覺，臉上甚至掛起了一抹慣常的、帶著點風流意味的淺笑，對著那高大男人微微頷首，算是打了個招呼，腳步并未停留。
那高大男人也只是面無表情地、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作為回應。他的目光在吳思思身上停留了不到一息，便冷漠地移開了，仿佛剛才那瞬間的停頓從未發生。他側身，讓開了道路。
李玄宸暢通無阻地走了過去。吳思思低著頭，心臟狂跳，屏住呼吸，幾乎是貼著墻根，像一道無聲無息的影子，飛快地從那男人和他那群同伴身邊溜了過去。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人身上散發出的那股鐵血冰冷的氣息，即使他已經移開了視線，那無形的壓力依舊讓她后背的寒毛根根倒豎。
直到走出很遠，直到感覺不到那道冰冷目光的注視，她才敢極其輕微地、長長地呼出一口憋在胸腔里的濁氣。握著匕首的手，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著。
李玄宸的腳步在一處相對僻靜的側廊停下。這里離大廳的喧囂稍遠，光線也暗了一些。他轉過身，看著身后那個臉色慘白、驚魂未定的小東西，唇角那抹慣常的笑意似乎深了一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
“怕了？”他輕飄飄地問，玉笛在指尖轉了個圈，指向大廳的方向，“那是禁軍統領沈墨，金陵城里最不好惹的一條瘋狗。”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她緊攥著匕首、指節發白的手上，語氣帶著點戲謔，“不過，他今天似乎對你這只小耗子……沒什么胃口。”
吳思思低著頭，沒有回應，只是身體無法抑制地又顫抖了一下。瘋狗……沈墨……這個名字和剛才那雙冰冷的眼睛一起，深深地烙進了她混亂的記憶里。她只知道，那是一個比饑餓更可怕的威脅。
李玄宸似乎也懶得等她回應，目光越過她，投向側廊盡頭通往后院的方向，仿佛在確認著什么，又像是在等待什么。他臉上的笑意淡去，恢復成那種漫不經心的疏離。
“跟上，別磨蹭。”他再次開口，聲音里那點僅有的戲謔也消失了，只剩下純粹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帶你去個能‘吃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