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的玄甲寒光與謝云商金算盤的叮鈴聲，如同兩把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了世子府看似平靜的湖面。漣漪之下，是吳思思幾乎被碾碎的恐懼和無處可逃的絕望。李玄宸那晚清冷的笛聲，像一道微弱的堤壩，勉強攔住了滅頂的洪流，卻無法填平她心底巨大的空洞。
日子，被強行按回了原來的軌道。教習嬤嬤的戒尺依舊冰冷無情，千字文的方塊字如同牢籠的柵欄。只是，吳思思眼底那點因溫飽而滋生的、微弱的麻木順從，徹底碎裂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更沉的死寂，以及死寂之下，悄然燃起的一點微弱火星——一種名為“不甘”的東西。
她不再只是被動地承受。嬤嬤用戒尺敲打她握筆的姿勢時，她會死死咬住下唇，將疼痛和屈辱咽下去，眼神卻不再渙散，而是死死盯著紙上的墨跡，仿佛要將那些陌生的筆畫刻進骨髓。整理卷宗時，她不再只滿足于認出日期和類別。當李玄宸隨口提及某個地名、某個官職、甚至某個看似無關緊要的姓氏時，她渾濁的眼珠會極其細微地轉動一下，指尖無意識地劃過那行字，像在貧瘠的沙地上，拼命汲取著任何一滴可能的水分。她開始像一只在絕境中豎起耳朵的幼獸，捕捉著書房里李玄宸與幕僚、與訪客交談的每一個碎片。那些零散的、晦澀的關于朝局、關于軍務、關于江南賦稅的信息，被她囫圇吞下，如同咽下救命的草根，顧不上苦澀，只求能活下去，活得更明白一點。
那把生銹的匕首，不再僅僅緊貼心口。夜深人靜時，她會將它抽出，在冰冷的月光下，用指尖一遍遍描摹那隱藏在厚厚銹跡下的、幾乎被磨平的皇紋輪廓。每一次觸摸，都像一次無聲的宣誓，一次對那早已崩塌的姓氏的確認。
李玄宸將這一切細微的變化盡收眼底。他依舊斜倚在軟榻上，擦拭著白玉笛，或是閉目養神。只是，當吳思思因為強記某個復雜地名而眉頭緊鎖，或是聽到某個敏感字眼時身體下意識繃緊，他那雙看似漫不經心的眼眸深處，會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微光，如同平靜深潭下悄然游過的魚影。他并未點破，甚至在她偶爾因“分心”而放錯卷宗時，也只是淡淡瞥過一眼，那目光里的審視，卻似乎比以往更深了些。
打破這微妙僵局的，是李玄宸一句看似心血來潮的吩咐。
那日午后，窗外難得的晴好。李玄宸處理完幾份加急文書，放下朱筆，目光落在書案角落一碟幾乎沒動過的精致點心上——是宮中新賜的玫瑰酥，甜膩得發齁。他皺了皺眉，視線轉向正跪坐在地毯上，費力地辨認著一卷陳舊兵械圖錄的吳思思。她瘦小的背影繃得筆直，幾縷碎發被汗水黏在蒼白的頸側。
“府里的廚子，手藝越發退步了。”李玄宸忽然開口，聲音帶著慣常的慵懶，卻成功地讓吳思思整理卷宗的手指一僵。“這點心，喂狗都嫌膩。”他指尖隨意地點了點那碟玫瑰酥，“倒掉。”
吳思思抬起頭，眼中有一閃而過的錯愕，隨即是深深的茫然。如此精美昂貴的點心……倒掉？
吳思思抬起頭，眼中有一閃而過的錯愕，隨即是深深的茫然。如此精美昂貴的點心……倒掉？
李玄宸的目光卻已轉向她，那眼神平靜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去廚房。告訴陳管事，從今日起，你的晚課，改到膳房。”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最終用一種近乎刻薄的語氣補充道，“學點真正有用的東西。別整日擺弄這些死物，連伺候人都不夠格。至少……學明白了，別讓端上來的東西，看著就倒胃口。”
學……廚藝？
吳思思徹底愣住了。這比讓她整理一百卷兵械圖錄更讓她無所適從。她是公主！即便亡國，即便落魄如塵泥，骨血里刻著的也是鐘鳴鼎食、詩書禮儀！灶臺煙火？那是下等仆役的活計！一股強烈的屈辱感瞬間沖上頭頂，讓她臉頰火辣辣地燒了起來。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在觸及李玄宸那雙深不見底、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時，所有的話都哽在了喉嚨里。那雙眼睛里，沒有戲謔，沒有玩笑，只有一種冰冷的、不容置喙的安排。
她猛地低下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壓下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淚水。沉默了幾息，她才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干澀無比的字：“……是。”
世子府的膳房，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熱氣騰騰又等級森嚴的小世界。巨大的灶臺燃燒著熊熊火焰，鐵釜里翻滾著乳白色的濃湯，空氣中彌漫著各種食材混合的、濃郁而復雜的香氣。膀大腰圓的廚子、手腳麻利的幫傭、穿梭其間的粗使丫頭……人聲、鍋碗瓢盆的碰撞聲、火焰的噼啪聲交織在一起，嘈雜而充滿生機。
吳思思的到來，像一顆小石子投入了這鍋滾油。
管事陳媽媽是個面色紅潤、眼神精明的中年婦人。她得了世子身邊大管事的吩咐，不敢怠慢，卻也掩飾不住眼底的疑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視。一個世子書房里伺候筆墨（雖然只是整理卷宗）的丫頭，雖然衣著普通，但怎么看也和這煙熏火燎的地方格格不入。
“世子爺吩咐了，讓你跟著學點灶上的本事。”陳媽媽上下打量著吳思思纖細的身板和過于蒼白的小臉，語氣還算客氣，卻帶著疏離，“就從……擇菜洗菜開始吧。”她指了指角落里堆積如小山的新鮮時蔬和一大盆渾濁的井水，“仔細著點，泥要洗凈，爛葉子黃葉子都挑出來。別糟蹋東西。”
沒有多余的廢話，也沒有任何教導。這就是吳思思在膳房的第一課。
冰冷的井水浸過手背，帶來刺骨的寒意。她蹲在角落里，笨拙地拿起一把帶著新鮮泥土的青菜。泥點濺在她洗得發白的粗布裙子上，留下污跡。她學著旁邊粗使丫頭的動作，將菜葉一片片掰開，浸入水中搓洗。水很快變得渾濁，細小的泥沙沉淀在盆底。她洗得很慢，很仔細，仿佛手中不是廉價的青菜，而是某種需要虔誠對待的圣物。然而，長期饑餓和缺乏勞作的身體，很快就開始抗議。腰背酸痛，手指被冰冷的井水泡得發白起皺，指尖因為用力搓洗而變得麻木。
旁邊傳來幾個年輕幫傭丫頭壓低的嗤笑聲。
“瞧她那樣子，洗根菜跟繡花似的……”
“就是，細皮嫩肉的，一看就不是干活的料。”
“聽說原來是書房里的？嘖，怕是得罪了世子爺，被發配到這兒來了吧？”
那些細碎的議論，像細小的針，密密地扎在她早已緊繃的神經上。屈辱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心臟，越收越緊。她死死咬著下唇，強迫自己不去聽，只是更加用力地搓洗著手中的菜葉，仿佛要將所有的難堪和憤懣都揉進這冰冷的清水里。
一天下來，當吳思思拖著幾乎失去知覺的雙腿和一雙紅腫冰冷的手回到自己偏僻的小院時，天色已暗。她一頭栽倒在冰冷的床鋪上，渾身酸痛得像散了架。膳房的油煙味似乎已經浸入了她的頭發和皮膚，揮之不去。她攤開手掌，看著掌心被菜梗劃出的幾道細微紅痕和被冷水泡得發白的指腹，一股巨大的悲涼和無力感席卷了她。
為什么要讓她受這種屈辱？李玄宸到底想干什么？是要徹底磨掉她最后一點屬于“吳思思”的痕跡，把她變成一個真正的、卑賤的婢女嗎？
她蜷縮起來，將冰冷的臉頰貼在同樣冰冷的枕頭上。黑暗中，心口那把匕首的輪廓清晰地抵著皮膚。她摸索著將它抽出，緊緊攥在手里。冰涼的鐵銹氣息，是唯一熟悉的味道。指尖再次撫上那幾乎被磨平的皇紋，動作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用力，仿佛要將那微弱的凸起烙印進靈魂深處。
“不！”
一個無聲的吶喊在她心底炸響。
她不能就這樣被碾碎！不能像一個真正的、無知的粗使丫頭那樣腐爛在這灶臺煙火里！她要學！學一切能讓她活下去、活得更有價值的東西！廚藝又如何？這雙手能握筆，能執匕，就一定能掌控爐火和刀俎！李玄宸想看她的笑話？她偏要學出個樣子來！學好了，或許……或許就能離那個冰冷的書房、離那個能決定她生死的男人更近一點？哪怕只是端上一盤能入口的點心，也總好過在這里被無聲地消磨殆盡！
一股近乎偏執的狠勁，在那片悲涼的廢墟上悄然滋生。像石縫里掙扎著探頭的野草，帶著不顧一切的韌勁。
第二日，當吳思思再次踏入那嘈雜油膩的膳房時，她的眼神變了。不再是昨日的茫然和屈辱，而是一種近乎空洞的專注。她依舊沉默地蹲在角落里擇菜洗菜，動作卻不再笨拙遲疑。她觀察著旁邊粗使丫頭如何更快地挑揀爛葉，如何更省力地搓掉泥土。冰冷的井水依舊刺骨，她卻仿佛感覺不到了，只是更快、更用力地搓洗著，仿佛那不是青菜，而是她必須征服的敵人。
陳媽媽偶爾投來一瞥，看到那丫頭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死死盯著手中的活計，動作竟比昨日麻利了許多。她心中微微詫異，卻也沒多說什么。
幾天后，吳思思被允許靠近那巨大的灶臺邊緣，做一些傳遞碗碟、看管小火的簡單活計。熱浪撲面而來，帶著油煙和食物的焦香。她站在離灶口稍遠的地方，看著大廚如何揮動沉重的鐵勺，如何在烈火烹油間精準地掌握火候。那雙深陷的眼眸里，映著跳躍的火焰，也映著廚師每一個利落的動作。她沒有像其他初來的丫頭那樣被熱氣熏得后退，反而站得更直，看得更仔細。
一次，大廚臨時被叫走，灶上燉著的一小罐給李玄宸準備的燕窩羹，火候將到未到。負責看火的丫頭慌了神，手忙腳亂。一直沉默站在角落的吳思思，目光掃過那罐羹湯表面細微的氣泡變化，又瞥了一眼旁邊計時用的沙漏刻度，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撤掉兩根柴，小火燜半刻。”
聲音不大，帶著久未開口的沙啞，卻異常清晰。
那丫頭一愣，有些懷疑地看了她一眼，但見罐中氣泡果然有沸騰過頭的跡象，也顧不得許多，手忙腳亂地撤了兩根柴火，將火壓小。半刻鐘后，大廚匆匆趕回，揭開罐蓋查看，羹湯色澤瑩潤，濃稠適中，火候正好。他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旁邊沉默的吳思思。
“倒是有幾分眼力。”大廚難得地開了口，語氣依舊平淡，卻少了些慣常的倨傲。
吳思思低著頭，沒有應聲，只是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心口那把冰冷的匕首，似乎也感受到了一絲微弱的暖意。
又過了些日子，當膳房開始準備李玄宸晚膳后的消夜點心時，吳思思被分派去揉制一種簡單的桂花糖面團。面粉、飴糖、干桂花、清水。比例、力道、揉捏的時間，陳媽媽只草草說了一遍。
吳思思站在案板前，看著那堆松散的材料。她沒有立刻動手，而是先仔細回想了一下陳媽媽模糊的指令，又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旁邊一個熟練廚娘揉制其他面團的節奏和力度。然后，她才伸出手，舀水，和面。她的動作依舊帶著生澀，卻異常專注。指尖感受著面團在力道下從松散到粘稠再到柔韌的變化過程，每一次揉壓都傾注了全部的心神。汗水從額角滲出，順著蒼白的臉頰滑下，她也渾然不覺。
當那團散發著淡淡桂花甜香的面團在她手中最終變得光滑柔軟，呈現出一種恰到好處的溫潤光澤時，連旁邊那位一直冷眼旁觀的廚娘都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負責點心的師傅接過她揉好的面團，檢查了一下，沒說什么，只是隨手揪下一小塊，丟進旁邊一個烤著小點心的爐膛里試火候。
晚膳后，李玄宸斜倚在軟榻上，看著侍女端上來的那碟新做的點心。是幾塊小巧的桂花米糕，白潤松軟，點綴著金黃的桂花，散發著清甜的香氣。他隨意拈起一塊，送入口中。甜度適中，米香混合著桂花香，口感松軟又不失韌勁，帶著恰到好處的溫熱，竟比他平日吃慣的那些甜膩點心清爽可口許多。
他咀嚼的動作微微一頓。目光落在碟中那幾塊看似尋常的糕點上，眼神幽深。
片刻后，他放下只咬了一口的糕點，拿起手邊的白玉笛。笛身溫潤，在燭光下流轉著靜謐的光澤。他并未吹奏，只是修長的手指在笛孔上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發出幾聲幾不可聞的、帶著某種奇異韻律的輕響。
篤，篤篤。
那聲音，像試探的叩問，又像無聲的贊許，穿透書房溫暖的空氣，悄然飄向窗外那一片沉沉的夜色。窗外，不知何時又飄起了細密的雨絲，無聲地滋潤著庭院里沉默的花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