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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亡國公主的修羅場

揭“傷”

李玄宸指間敲擊白玉笛的輕響,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吳思思死寂的世界里漾開微瀾。那碟被肯定了的桂花糕,并未帶來實質的改變。她依舊在膳房的煙火氣里掙扎,擇菜、洗涮、傳遞,在廚娘的呵斥與幫傭的竊笑中,沉默地榨干自己每一分力氣。只是,那點因被認可而滋生的微弱暖意,像暗夜里的螢火,雖不足以照亮前路,卻固執地不肯熄滅。她開始更專注地“偷師”。大廚掂鍋時手腕的力道弧度,老師傅調羹時香料入鍋的次序時機,甚至幫傭丫頭們閑聊時無意透露的食材處理竅門,都被她那雙深陷的眼睛貪婪地捕捉、囫圇吞下,在夜深人靜時反復咀嚼消化。她的動作依舊帶著屬于“吳思思”的笨拙烙印,但那份笨拙里,漸漸摻入了一種近乎蠻橫的專注力,仿佛要將眼前的一切都拆解、吞噬,化為己用。

這日,她正蹲在井邊,用凍得通紅發僵的手用力搓洗一筐沾滿泥土的新姜。冰冷的井水刺激著指關節的舊傷,帶來鉆心的痛楚。她咬著牙,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動作卻一刻未停。

“吳丫頭!”陳媽媽略帶不耐的聲音響起,“別洗了!放下,跟我來!”

吳思思茫然抬頭,沾著泥水的手指無措地懸在半空。

陳媽媽皺著眉,打量著她一身泥濘和濕透的袖口:“趕緊去把手臉洗干凈,換身干凈衣裳!世子爺傳你,立刻去琴室!”她語氣急促,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麻利點!別讓世子爺等!”

琴室?

這兩個字像一道閃電劈進吳思思混沌的腦海。不是書房,不是膳房,是琴室!那地方,她只在被指派打掃外圍時,遠遠瞥見過緊閉的雕花木門。一股莫名的寒意瞬間沿著脊椎爬升,比井水更刺骨。蕭逸又想做什么?新的折辱?更深的試探?

她不敢遲疑,胡亂在冰冷的井水里涮了涮手,也顧不上擦干,跌跌撞撞跑回自己小屋,用最快的速度換下沾滿泥污的粗布衣裙,套上另一件同樣洗得發白的。她用濕冷的布巾胡亂抹了把臉,冰冷的水珠順著脖頸流下,讓她打了個寒噤,也勉強驅散了一些眩暈。她對著模糊的銅鏡,看著鏡中那張依舊蒼白、眼神卻因驚疑而格外亮的陌生面孔,深吸一口氣,將心口那把匕首的位置按了按,才推門而出。

引路的仆婦腳步很快,穿過幾道回廊,停在一處格外幽靜的院落前。院門虛掩,里面隱隱傳來一種極其清冽、極其悠遠的聲音——不是笛聲,是琴聲。琴音不高,斷斷續續,不成曲調,更像是在隨意撥弄琴弦,帶著一種漫不經心的慵懶。

仆婦在門外垂手肅立,示意吳思思自己進去。

推開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門,一股混合著沉水香、松木和舊紙的獨特氣息撲面而來。琴室不大,卻異常空曠雅致。三面墻皆是頂天立地的書架,壘滿了書冊與卷起的畫軸。地上鋪著厚厚的素色絨毯,踩上去悄無聲息。臨窗處,一張造型古樸、色澤深沉的七弦琴靜靜置于琴案之上。而李玄宸,并未端坐琴前,而是斜倚在琴案旁一張鋪著雪白狐裘的寬大圈椅里。

他今日穿了一身極淡的雨過天青色寬袍,衣料柔軟,更襯得身姿疏朗。長發未束冠,只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松松挽起幾縷,其余隨意披散在肩頭。他一手支頤,另一只手隨意地搭在琴案邊緣,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冰冷的琴面上輕輕敲擊著,發出方才聽到的斷續清音。那支白玉笛,就隨意地擱在他手邊的琴案上,與古樸的琴身形成奇異的對照。

午后的陽光透過精致的雕花窗欞,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將他俊朗的側臉勾勒得如同畫中人。他微闔著眼,似乎在小憩,又似乎在神游物外。整個人散發出一種與書房里截然不同的、近乎無害的慵懶和放松。

吳思思僵在門口,一時間竟不敢踏足這片過于靜謐、也過于“李玄宸”的空間。她甚至能聞到陽光里細小的塵埃在沉水香氣中浮動的味道。這與膳房的油煙、書房的墨臭、乃至她身上殘留的井水寒氣,都格格不入。

“杵在門口當門神?”李玄宸并未睜眼,清冷的聲音帶著一絲剛睡醒般的微啞,打破了寧靜,“進來,把門關上。”

吳思思一個激靈,連忙反手輕輕合上門扉,隔絕了外面的聲響。她垂著頭,一步步挪到琴案前約莫三步遠的地方,停下。地毯柔軟得讓她幾乎站立不穩。

李玄宸終于緩緩睜開眼。那雙深邃的眼眸在午后的光線下,少了平日的銳利審視,蒙著一層薄霧般的慵懶。他的目光在她洗得發白、但總算干凈整潔的粗布衣裙上掃過,最后落在她依舊紅腫、指節處甚至有些破皮滲血的雙手上。

“手伸出來。”他淡淡道。

吳思思渾身一僵,下意識地將雙手往身后縮了縮。那雙手,是她在膳房掙扎的證明,粗糙、紅腫、帶著洗不掉的煙火氣和勞作痕跡,是比粗布衣裙更刺眼的烙印。她寧愿李玄宸繼續用刻薄的言語羞辱她,也不愿將這雙手暴露在他此刻這種意味不明的目光下。

“伸出來。”李玄宸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他微微坐直了些,指尖在琴面上停止了敲擊。

巨大的壓迫感無聲降臨。吳思思的心臟狂跳,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的嫩肉。她死死咬住下唇內側,嘗到一點鐵銹味,才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獻祭般的屈辱感,將那雙傷痕累累的手從身后挪出,攤開在身前。

陽光清晰地照在手上。凍瘡未愈的紅腫,冷水浸泡后皺起的蒼白,指腹和掌心被粗糙菜梗、竹筐邊緣磨出的細碎傷口,還有幾處被熱油濺到留下的淺淡紅痕……縱橫交錯,觸目驚心。這雙手,與這雅室、與那溫潤的琴、與李玄宸那雙干凈修長、只適合把玩玉笛的手,形成了最殘酷的對比。

李玄宸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停留了數息。那眼神里沒有鄙夷,沒有憐憫,只有一種純粹的觀察,像是在審視一件器物磨損的程度。他甚至微微向前傾了傾身,看得更仔細了些。

“陳管事倒是沒偷懶。”他忽然開口,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看來,是真讓你去‘學點有用的’了。”他重新靠回椅背,目光移開,落在面前的古琴上,“也罷。這雙手,再碰那些案牘卷宗,怕是要污了墨。”

吳思思猛地攥緊了拳頭,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掌心的傷口被擠壓,帶來尖銳的刺痛。污了墨……這三個字像淬毒的針,狠狠扎進她緊繃的神經。屈辱的火焰瞬間燒紅了她的耳根,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去那邊坐著。”李玄宸似乎并未察覺她的情緒,隨意地指了指琴案對面,靠墻擺放的一張低矮的蒲團。那蒲團顏色素凈,顯然是為琴童或侍立者準備的。

吳思思像一具被抽掉靈魂的木偶,僵硬地挪到蒲團邊,屈膝坐下。冰冷的絨毯觸感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她低著頭,視線死死盯著自己放在膝上、緊握成拳的手,仿佛要將它們藏進身體里。

李玄宸不再看她。他伸出右手,隨意地撥弄了一下琴弦。“錚——”一聲清越的琴音驟然響起,在安靜的室內回蕩,帶著凜冽的余韻。

“認得這是什么嗎?”他問,指尖隨意地劃過琴弦,帶起一串不成調的、清冷的音符。

吳思思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顫。她認得。她怎么可能不認得?母后曾有一張心愛的綠綺,琴音清越絕倫。她幼時頑皮,也曾偷偷爬上琴凳,用胖乎乎的手指胡亂撥弄,惹得太傅連連搖頭,母后卻只是溫柔地笑。那些記憶碎片,被這突如其來的琴音狠狠攪動,帶著尖銳的痛楚翻涌上來。她喉嚨發緊,一個字也吐不出,只能死死咬住牙關,將頭埋得更低,幾乎要抵到膝蓋上。粗布裙擺被她攥得變了形。

“看來是不認得。”李玄宸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仿佛只是陳述一個事實。他修長的手指開始在琴弦上緩緩游移,不再是隨意的撥弄,而是帶著某種引導的意味。“琴有七弦,宮、商、角、徵、羽、文、武。”他的指尖依次點過不同的弦,發出或低沉或清越的音符,同時報出對應的名稱。“宮音渾厚,商音清越,角音激越,徵音繁盛,羽音幽咽……記住它們的聲音,記住手指按在什么位置,能發出什么樣的聲音。”

他的聲音不高,語速平緩,如同在教導一個懵懂的幼童。每一個音符響起,都像一根無形的絲線,纏繞上吳思思緊繃的神經。她被迫抬起頭,目光無法控制地投向琴案,投向那雙在琴弦上從容移動的、干凈而有力的手。那雙手的每一個細微動作,按弦的力度,撥動的角度,都帶著一種優雅而精準的控制力,與她那雙紅腫粗糙、布滿傷痕的手,仿佛來自兩個世界。

屈辱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她的心臟,越收越緊。他讓她坐在這里,像對待最低等的琴童,用這雙在泥水里浸泡、在灶火旁炙烤過的、屬于粗使丫頭的手,去“記住”這些屬于另一個遙遠世界的清雅之音?這是另一種形式的嘲弄和折辱!比讓她洗菜擇菜更甚!

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胸口劇烈起伏。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些細小的傷口再次被撕裂,溫熱的液體滲出,濡濕了粗布的衣料。她死死盯著琴弦,盯著李玄宸的手指,眼神卻空洞失焦,巨大的悲憤和無力感幾乎要將她撕裂。

“看好。”李玄宸的聲音將她從瀕臨爆發的邊緣拉了回來。他并未看她,只是專注于指尖。他隨意地撥動了幾根弦,按了幾個徽位,幾個簡單的音符跳躍而出,雖然不成曲調,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和諧。“試試。”他收回手,目光終于落在她臉上,那眼神平靜無波,帶著一種純粹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宮、商、角、徵。按我剛才的位置,撥一遍。”

試?用這雙手?

吳思思渾身劇震!她難以置信地看向李玄宸,撞進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那里沒有戲謔,沒有嘲諷,只有一片沉靜的、如同深淵般的命令。他要她用這雙沾滿油煙、布滿凍瘡和傷口的手,去觸碰那張價值連城的古琴?去玷污那清冷的琴弦?

巨大的抗拒如同海嘯般席卷了她!不!絕不!這比讓她跪地求饒更讓她難以忍受!那是她僅存的一點,屬于“吳思思”而非粗使丫頭的、微薄而脆弱的尊嚴!

“世子……”她喉嚨里發出一點破碎的嘶啞聲音,帶著絕望的哀求。

李玄宸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指尖在光滑的琴案邊緣輕輕敲了一下。篤。聲音很輕,卻帶著千鈞之力,如同最后的通牒。

空氣凝固了。沉水香的氣息變得沉重無比。陽光透過窗欞,在兩人之間劃出一道刺眼的光帶,塵埃在其中狂亂地飛舞。

吳思思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臉色慘白如紙。屈辱、憤怒、恐懼、絕望……無數種情緒在她眼中瘋狂翻涌、撕扯。她看著李玄宸那雙不容置喙的眼睛,又低頭看著自己攤開在膝上、丑陋不堪的雙手。掌心滲出的血跡,在粗布裙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時間仿佛被拉長,每一息都如同酷刑。

最終,那根名為“反抗”的弦,在李玄宸無聲的威壓和求生本能的雙重絞殺下,繃斷了。一股巨大的、冰冷的麻木感席卷了她。所有的情緒瞬間抽離,只剩下一種認命般的死寂。

她極其緩慢地、如同提線木偶般,抬起自己的右手。那只手因為恐懼和抗拒而劇烈地顫抖著,紅腫的指關節僵硬地彎曲著,指甲縫里還殘留著洗姜時未能完全洗凈的泥土痕跡。她看著它,像一個陌生人看著一件丑陋的工具,然后,將它伸向琴案。

指尖離那光滑冰冷的琴弦越來越近。她能感受到琴身散發出的、歷經歲月的沉靜氣息,也能感受到李玄宸投注在她手上的、那如有實質的目光。那目光像冰冷的烙鐵,灼燒著她最后一點尊嚴。

就在她顫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根冰冷的商弦時——

“停。”

李玄宸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如同冰珠砸落玉盤。

吳思思的動作猛地僵住!手指懸停在離琴弦不足一寸的空中,劇烈地顫抖著。

李玄宸的目光,從她顫抖的手,緩緩移到她慘白如紙、布滿冷汗的臉上。那眼神幽深難辨,掠過一絲極快、幾乎無法捕捉的復雜情緒,像是失望,又像是……一絲幾不可察的嘆息?

“罷了。”他移開視線,語氣恢復了慣常的慵懶,甚至帶著點意興闌珊,“你這雙手,確實不配碰它。”他隨手拿起擱在一旁的白玉笛,修長的手指在笛身上輕輕摩挲著,“聽著。”

他將玉笛湊近唇邊。

沒有多余的動作,沒有刻意的醞釀。一縷清冷、孤寂、卻又帶著奇異的穿透力的笛音,如同月光下流淌的山泉,驟然響起!

這一次,不再是那夜單調重復的安眠曲調。笛音悠揚婉轉,帶著一種空靈的寂寥感,旋律并不復雜,卻仿佛蘊含著某種直抵人心的力量。它時而如風過松林,低沉嗚咽;時而如幽谷鶴唳,清越孤高;時而轉折處,又帶出一絲難以言喻的、深藏的激越與不甘。每一個音符都清晰而飽滿,在沉水香彌漫的琴室里盤旋、縈繞,織成一張無形的網,將呆坐蒲團上的吳思思牢牢籠罩。

吳思思僵直的身體,在笛音響起的瞬間,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電流擊中!她猛地抬起頭,空洞失焦的眼睛死死地、難以置信地看向李玄宸!看向那支在唇邊微微翕動的白玉笛!

這曲子……這旋律……

像一道撕裂混沌夜空的閃電!像一把撬開塵封記憶的鑰匙!

母后!是母后寢宮里的那支曲子!

那個夏夜,暑氣未消,母后抱著她坐在臨水的涼亭里。宮人靜立遠處,只有涼風習習,吹動亭角的銅鈴,發出細碎的叮當聲。母后沒有唱搖籃曲,而是用那把心愛的綠綺,彈奏的就是這樣一支曲子!空靈、孤寂,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屬于宮廷深處的哀婉。那時她還太小,不懂曲中深意,只覺得那聲音像冰涼的溪水流過心田,驅散了夏夜的燥熱,讓她在母后溫柔的懷抱里沉沉睡去……

亡國那日的沖天火光、凄厲的哭喊、冰冷的刀鋒……那些刻意被深埋、被遺忘的碎片,被這熟悉又陌生的笛音狠狠攪動、翻騰!母后最后望向她時,那溫柔又絕望的眼神,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心口那把冰冷的匕首,仿佛被這笛音喚醒,發出灼熱的共鳴,燙得她靈魂都在顫栗!

淚水,毫無征兆地洶涌而出!

不是屈辱的淚,不是恐懼的淚,而是被這猝不及防的笛音,狠狠鑿開了記憶的閘門,噴涌而出的、積壓了太久的、屬于亡國公主的悲慟!

她死死咬住下唇,卻無法抑制喉嚨深處發出的、如同受傷小獸般的嗚咽。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這洶涌的悲傷和回憶撕成碎片。她猛地低下頭,雙手死死捂住臉,滾燙的淚水從指縫間洶涌溢出,瞬間濡濕了手背,混合著掌心傷口滲出的血絲,在粗布裙上留下狼狽的濕痕。瘦削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壓抑的、破碎的哭泣聲在空曠的琴室里顯得格外刺耳。

李玄宸的笛音,并未因她的崩潰而停止。那清冷的旋律依舊如流水般傾瀉而出,盤旋縈繞,仿佛一個無聲的、冷漠的旁觀者,靜靜地看著她在回憶的洪流中沉浮掙扎。他吹奏的姿態依舊優雅從容,目光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深邃的眼眸里映著跳躍的燭光,也映著角落里那個蜷縮在蒲團上、哭得渾身顫抖的、小小的身影。

笛音如泣如訴,帶著洞穿人心的孤寂。而她的哭聲,壓抑而絕望,如同瀕死的哀鳴。兩種聲音在這寂靜的琴室里交織、碰撞,形成一種奇異而殘酷的共鳴。

不知過了多久,當那支曲子最后一個悠長低徊的音符,如同嘆息般緩緩消散在沉水香的余韻中時,吳思思的哭聲也終于變成了斷斷續續的抽噎。她依舊蜷縮著,雙手無力地垂落,露出那張布滿淚痕、狼藉不堪的臉。眼睛紅腫,眼神空洞,仿佛所有的力氣和精神都在剛才那場無聲的爆發中被抽干了。

琴室里只剩下她壓抑的抽氣聲,和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鳥鳴。

李玄宸緩緩放下唇邊的玉笛。笛身溫潤依舊,在午后的陽光下流轉著靜謐的光澤。他并未立刻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個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癱軟在蒲團上的身影。那眼神深邃依舊,卻少了之前的審視和冰冷,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如同深潭投石后漾開的、久久不散的漣漪。

過了許久,久到窗欞上的光影都偏移了幾分,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奇特的沙啞,仿佛也沾染了笛聲的孤寂:

“哭夠了?”

吳思思的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顫,卻沒有抬頭,也沒有回應,只是將臉更深地埋進臂彎里,像一只被徹底擊垮后、只想縮回殼里的蝸牛。

李玄宸站起身,那身雨過天青色的寬袍隨著他的動作如水般流動。他并未走向她,而是踱步到窗邊,背對著她,望著窗外庭院里在陽光下舒展枝葉的幾竿翠竹。陽光勾勒出他挺拔而略顯孤峭的背影。

“這曲子,叫《孤鸞》。”他的聲音從窗邊傳來,平靜無波,聽不出情緒,“前朝宮闈舊調,據說是一位失寵的妃子所作。曲意孤清,多訴幽怨。”他頓了頓,仿佛在斟酌詞句,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亡國之后,倒成了絕響。”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吳思思剛剛經歷風暴、脆弱不堪的心湖上。前朝宮闈舊調……失寵妃子……亡國絕響……他果然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吹這支曲子給她聽,就是要撕開她最后的偽裝,就是要看著她在這亡國的哀音中崩潰!這是比任何言語都更殘忍的凌遲!

一股冰冷的恨意,混合著無邊的絕望,在她心底瘋狂滋長。她攥緊了拳頭,指甲再次陷入掌心的傷口,帶來更尖銳的痛楚,卻無法壓過那滅頂的窒息感。

李玄宸轉過身,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那眼神不再復雜,恢復了慣常的、深不見底的平靜。

“手,伸出來。”他又一次命令道。

這一次,吳思思沒有抗拒,也沒有遲疑。巨大的悲傷和絕望已經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氣和情緒。她像一個徹底認命的傀儡,極其緩慢地、麻木地,將那雙沾滿淚痕和血污的手,攤開在身前的地毯上。紅腫,破皮,傷痕累累,丑陋不堪。眼淚混合著血絲,在粗糙的皮膚上蜿蜒出狼狽的痕跡。

李玄宸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他緩步走回琴案旁。他沒有看琴,而是拿起旁邊一個青瓷小罐。罐子打開,一股清冽的、帶著藥草苦香的涼氣彌漫開來。

他走到吳思思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將她完全籠罩。他并未彎腰,只是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攤開的手掌,然后,用兩根修長干凈的手指,從那青瓷罐中蘸取了一點淡青色的、晶瑩剔透的藥膏。

那冰涼的觸感落在吳思思掌心最深的傷口上時,她猛地一顫,如同被燙到般想要縮回手!

“別動。”李玄宸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他的指尖帶著那冰涼的藥膏,力道不輕不重,在她掌心縱橫交錯的傷口上緩緩涂抹開。動作算不上溫柔,甚至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疏離。藥膏滲入傷口,帶來一陣陣清涼的刺痛,又迅速化為一種奇異的舒緩感,緩解了那火燒火燎的痛楚。

他涂得很慢,很仔細,從掌心到指腹,每一處紅腫、每一道裂口都未放過。那冰涼的指尖與她粗糙滾燙的皮膚接觸,帶來一種極其怪異的觸感。吳思思僵硬地跪坐著,低著頭,視線只能看到他垂落的、繡著銀線云紋的寬大衣袖和那雙在陽光下骨節分明、干凈得刺眼的手。

藥草的苦香混合著沉水香的氣息,縈繞在鼻端。琴室里一片死寂,只有他指尖涂抹藥膏時細微的摩擦聲,和她自己壓抑到極致的、微弱的呼吸聲。陽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她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只有一種被剝光了示眾般的冰冷和麻木。

終于,他涂完了最后一處傷口。收回手,指尖上殘留著一點淡青的藥膏和一絲微不可察的血跡。他拿起那塊雪白的絲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自己的手指,動作優雅而從容。

“這藥,一日兩次。”他將那個青瓷小罐放在她身邊的蒲團旁,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慵懶和疏離,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未曾發生,“手爛了,還怎么做事?”

他不再看她,轉身走向琴室門口。推開沉重的木門,午后的陽光和庭院里清新的草木氣息瞬間涌入。

“把眼淚擦干凈。”他在門口頓住腳步,沒有回頭,聲音冷淡,“哭相難看,礙眼。”

腳步聲遠去。

沉重的雕花木門在吳思思身后輕輕合攏,發出“咔噠”一聲輕響,隔絕了外面的世界,也仿佛隔絕了那短暫而詭異的“溫柔”。

琴室里恢復了死寂。沉水香的氣息、藥草的苦香、還有那若有若無的、屬于李玄宸身上的冷冽熏香,混雜在一起。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欞,在地毯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塵埃在其中無聲地舞動。

吳思思依舊保持著跪坐的姿勢,像一尊被遺忘的石像。她緩緩低下頭,看向自己攤開的雙手。淡青色的藥膏覆蓋了那些猙獰的傷口,帶來持續的清涼感,暫時撫平了灼痛。可掌心那縱橫交錯的傷痕,被淚水血水暈染過的狼狽痕跡,依舊清晰地烙印在那里。

那冰涼的、帶著藥膏的指尖觸感,仿佛還停留在皮膚上。那感覺如此清晰,如此怪異,混合著蕭逸最后那句冰冷刻薄的“礙眼”,像無數根細小的冰針,密密麻麻地扎進她的神經末梢。

她慢慢抬起手,指尖顫抖著,輕輕觸碰了一下涂滿藥膏的掌心傷口。清涼的刺痛感傳來。然后,她的手指緩緩移動,最終落在了心口的位置。那里,隔著粗布衣料,是那把冰冷堅硬的匕首輪廓。

沒有流淚,沒有啜泣。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的茫然和一種被徹底顛覆認知后的巨大沖擊。

他撕開了她的偽裝,用亡國的哀音擊潰了她。

他嘲弄她雙手的丑陋,說她污了墨,不配碰琴。

他卻又……親手為她涂上藥膏?

為什么?

巨大的問號,如同沉重的枷鎖,取代了之前的屈辱和絕望,沉沉地壓在了她的心頭。這比單純的折辱更讓她感到混亂和窒息。她看不透那個男人,就像看不透這琴室窗外,那片被陽光照得刺眼、卻依舊幽深莫測的庭院。

她蜷縮在蒲團上,將涂滿藥膏的雙手慢慢合攏,緊緊按在心口的位置。冰冷的匕首輪廓抵著掌心,帶來一種奇異的、沉甸甸的依靠感。她閉上眼睛,將臉深深埋進膝蓋。

窗外,風吹過竹葉,發出沙沙的輕響,如同無數聲遙遠的嘆息。

雪柚己見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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