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吱呀——”
院落大門打開,一個扎著兩只小辮的女童提著掃帚從里面走出來。
她看著約莫7.8歲,生的玲瓏可愛,和手中的掃帚一般高。
又來了。
女童好奇地看著遠處銀杏樹下的男子,自打被姑姑撿回來起,她便時不時可以看到這個人。
他來得時間不固定,而且每次都只是靜靜站在樹下,春夏秋冬,從不缺席。
女童問過姑姑他是何人,姑姑卻冷漠地勒令不準與他接觸。
正值秋季,那男子也不知站了多久,金黃的銀杏葉落了滿身。
女童看了看身后,小心翼翼朝他走去,她想問問,此人到底是何身份。
“阿稚,你干什么,回來!”
嚴厲的呵斥聲傳來,嚇得她一激靈,手中的掃帚掉落在地上,灰塵與落葉隨之彈開。
那男子聽聞聲響,石塑般的人終于動了動,目光落在前面的一大一小身上,長睫顫動,剛回神似的,眼里流露著些許迷惘。
幾秒后,他的視線又回到了那片院落,只是眼神并不聚焦,像是想要透過那木門那圍墻,來遠遠地看著誰。
“姑……姑姑?!卑⒅勺灾稿e,害怕地縮起脖子。
阿稚所稱的這位姑姑看起來很年輕,二十五上下的模樣,杏眼彎眉,桃腮微鼓,本該是活潑可愛的長相。此刻緊抿唇,平常眉間那股若有似無的憂愁更加明顯,板著臉教訓人的時候,竟也生出幾分讓人膽怯的威嚴。
“和你說過多少遍,不要靠近他,把我的話當耳旁風是不是,罰你一天不許吃飯!”
聽到不讓吃飯,阿稚水靈靈的大眼睛立馬積蓄了淚水,她跑過去抱著姑姑的腰,“姑姑不要,阿稚要吃,要吃飯?!?/p>
小姑娘哭唧唧的聲音叫得人心軟。
姑姑半蹲下來,與她平視,眉頭依舊緊鎖,“下次還犯嗎?”
“不,不會再犯了。”阿稚撇著嘴,但仍想為自己爭辯爭辯,“我只是覺得他太可憐了?!?/p>
“可憐?”
姑姑聽到這個詞愣了愣,隨后便像聽到了什么世間最好笑的笑話,搭在阿稚肩膀上的手都笑得顫抖。
最后居然笑出了眼淚。
良久,她盯著銀杏樹下的男子,一字一頓說道:
“這世間,不會再有比他更得意之人了?!?/p>
正文.
閬州青埔縣內(nèi)有一座虎牙山,因山內(nèi)老虎多而兇猛得名。
虎牙山林深面廣,山勢復雜,易守難攻。熟悉地形的人一鉆進里面,任是你有通天的本事,也找不到半點蹤跡。
梅花寨便駐扎在這虎牙山內(nèi)。
“李景樂,你已經(jīng)有旺財了,為何還要與我爭搶,夫子說做人不能太貪心!”
碧綠的山林中,少年與少女追逐著,一副春光無限好的畫面。
那少年跑得極快,遇到坑洼不平的地方也能立馬越過,然而少女也不是吃素的。
她輕盈地在樹間旋轉(zhuǎn),眼看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眼珠一轉(zhuǎn),拉過旁邊的藤蔓向前奔跑然后半路松開。
“唰——”
藤蔓積蓄力量迅速回彈,帶著凌凌風聲,直朝人面門而來,少年連忙蹲下躲避,他背后的松樹受到無妄之災,樹皮被打出一條深深的傷痕,露出了里面白色的紋理。
少年看見這慘狀,心有余悸。
他憤憤說道:“李景樂,你真狠,我要回去告訴阿爹!”。
名為李景樂的少女停了下來,轉(zhuǎn)身露出一張秀麗的面孔,她做了個鬼臉說道:“告狀精李景常。”
李景常小麥色的皮膚立馬起了紅暈,聲音委屈又惱怒:“明明就是你先搶我的東西,剛剛要不是我及時躲過去,現(xiàn)在臉上怕是已經(jīng)滿面紅光了?!?/p>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景樂捧腹大笑,腰都直不起來了。
“近日在孟夫子的課上光睡覺了吧,滿面紅光是你這樣用的嗎,要是讓阿爹知曉,不得拿棍子打得你滿山跑!”
李景常全然不知自己哪兒說錯了,但李景樂的功課一向比他好,所以此刻被嘲笑了他也不敢反駁。
他捏著拳頭,被笑了好一會兒,待笑聲停下,重拾信心,義正言辭:“阿爹剛帶來旺財?shù)臅r候,你就和我說過一人一次,這次你得了旺財,下次再有,就是我的了。你怎么能說話不算話呢?!?/p>
“旺財是公的,它是母的。”李景常邊說著邊從懷中掏出一只幼虎,親呢地親了親它的額頭,“我說的一人一次,是一人一次公老虎和母老虎,下一次才是輪到你。”
李景常被這番不要臉的言語震驚了。
他指著李景樂,你你你你半天,被氣急了憋不出一句話。
李景樂則得意洋洋地看著他,一副你能拿我怎么辦的模樣。
“你就會欺負我,從小到大一向如此,我不會再忍了,你隨我去向阿爹說道說道,看看到底誰在理!”
“說就說,哼!”
李景樂一只手抱著幼虎,另一手叉腰,吐了吐舌頭,隨即朝山寨方向蹦跳去,身后的李景常氣呼呼跟著她。
這次他勢必要把這只幼虎拿過來。
山中多虎,李志不允許手底下的人去無故招惹它們,李景樂的旺財是在他巡山之時意外在山崖下發(fā)現(xiàn)的,彼時旺財不過兩個巴掌那么大,身邊躺著它去世的母親,脖子歪扭,皮毛被血液浸紅。
大概是母虎帶著幼子躲避追擊之時誤跌落了山崖,恰好被崖下尖銳的石子戳進喉管,流血致死,旺財?shù)耐纫脖粍潅?,正趴在地上虛弱地叫喚?/p>
李志把旺財帶回了山寨,本想治好腿傷便放歸山林,不料李景樂撒潑打滾非要把它留下來當自己的寵物,他對這個女兒一向?qū)櫮?,就同意了?/p>
這次的幼虎是在熊口之下奪來的。
他們一群人外出打獵,結(jié)果在山中的小溪旁遇到了一只正在進食的黑熊,站起來估計有一丈高。李志嚇得心驚肉跳,招呼身后的人趕緊退,然而黑熊嗅覺靈敏,聞到了味道,圓滾滾的腦袋緩緩轉(zhuǎn)向他們,一對隱藏在粗硬毛發(fā)間的眸子黑的發(fā)亮。
李志手心都出汗了,在心中把遺言念了兩遍。
黑熊靜靜看了他們好一會兒才移開目光,繼續(xù)投入到進食中。就在李志松了一口氣時,發(fā)現(xiàn)見那黑熊正在慢慢起身,它的頭轉(zhuǎn)了過去,眼睛卻悄悄斜視著他們,格外滲人。
他們有六七個人,但在如此巨獸面前很難有勝算。
“跑!”
李志低吼一聲。
與此同時,黑熊張著血盆大口向他們奔來了。
一行人四處逃竄,借樹木躲避,有些細點的樹直接被黑熊一巴掌拍斷。
山寨中有個叫張褚的人,十分擅長射箭,堪稱百步穿楊。關鍵時刻,他站在高處朝黑熊的眼睛射了一箭,鋒利的箭頭精準沒入左眼,血液汩汩流出。黑熊大吼一聲,意識到這伙人不是好惹的,撒開腿跑了。
李志來到黑熊方才進食的地方,只見有一只活著的幼虎趴在地上,而另一邊的老虎尸體已經(jīng)血肉模糊。想到李景常一直在耳旁念叨也想要只寵物,便將幼虎帶了回來。
幼虎可遇不可求,兩只都來之不易。
李景常深知錯過這只,下次就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了。
“阿爹,阿爹!”
山寨建在高地,大門兩旁圍著帶著尖刺的柵欄,還有兩個瞭望塔在守望。
自大門進去,里面的景觀就與尋常村落差不多了。
李景常搶先步入寨子,隔著老遠就開始叫喚,誓要把李景樂的罪行都揭發(fā)出來。
卻見他阿爹房門外圍著人群,正在朝里張望著什么。
李景樂蠻橫地撞開擋在身前的李景常,拍拍朱大嬸的肩膀,
“嬸子,出什么事了?”
李景常瞪一眼她,揉揉自己的肩膀,也湊了過來。
朱大嬸好笑地看著這對姐弟,說道:“寨主巡山帶回來了一個年輕人,聽說是中了箭傷,王大夫正在里面醫(yī)治。”
李景樂疑惑:“哦,不就是救了個人嗎,有什么稀奇的,怎的都圍在這里看?”
朱大嬸聽見這話,老臉一紅,聲音尷尬又帶著絲羞怯:“聽你大伯母說,此人長得十分俊秀,說得那是天上有地上無,我們……我們就想來長長眼?!?/p>
“……”
李景樂放眼一望,果然大多都是女子。
“我到要瞧瞧,是什么天上神仙!”
李景樂穿過人群,徑直闖進了房內(nèi)。只見李志和她的兩個叔伯正坐在木桌邊喝著茶,地上的銅盆盛了一半血水,王大夫正在彎腰為床上之人施針。
“阿爹,聽說你帶了個人回來?”
“哎呀!”李志剛到嘴邊的茶杯又放下,“你來干什么,這兒一股血腥味,快回去?!?/p>
他起身想把女兒趕出去,李景常跳進來了。
“阿爹,李景樂把我的小老虎搶去了,她已經(jīng)有旺財了,還來搶我的,你要給我做主!”
“什么叫搶,大黃是我先從阿爹手里接過來的,又沒說要給你,先到先得不知道嗎?”
“大黃?李景樂你居然還擅自給它取名了,我不管,這是我的,你快還給我?!?/p>
李景樂避開他搶幼虎的手,一個側(cè)身躲到李志身后,玩兒了一出老鷹抓小雞。
李志被他倆轉(zhuǎn)得頭暈,說道:“好了,都給我停下!”
“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志,你的這雙兒女怎么生來跟冤家似的,自會走路起這倆人就沒和平共處過一天?!?/p>
“可不是,他給他們分塊饅頭都得比著尺分,不然誰都別想吃了。”
另一邊的兩個叔伯看見此情景,紛紛開始取笑。
李志尷尬又無奈,走過去輕輕拍拍李景樂,“枝枝啊,你就把它給弟弟唄,你不是有旺財了嗎,你不怕旺財和它打起來?”
“不怕,旺財可聽我的話了?!?/p>
見李志是要向著李景常說話了,李景樂一跺腳,扭身不去看他。
“阿爹,李景樂就是個貪得無厭的小人!”李景常說道。
李景樂一聽,惡狠狠瞪他一眼,“李景常,才學了幾個詞就開始用來罵人了,懂是什么意思嗎?”
李景常是個慫包,被他姐罵了不敢回嘴,求助看向李志。
看著這一雙兒女,李志無奈扶額,說道:“這樣,這老虎你們一人養(yǎng)一天,輪著來?!?/p>
“阿爹!”
“阿爹?”
“停,就這樣,再鬧我就把老虎放回林子?!崩钪沮s緊打斷。
“寨主,這人中的箭上有毒。”
王大夫適時開口,眾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看。”王大夫拿著斷了一截的箭到木桌上,“箭頭顏色發(fā)烏,很不正常,且這年輕人昏迷不醒,額上一直在出汗,四肢卻冷如冰,該是中毒了?!?/p>
李志快步走過來,仔細瞧了瞧,問道:可知是何毒?”
王大夫沉思了一會兒,說道:“根據(jù)目前的癥狀來看,初步推斷是五毒散,我暫時用銀針護住了他的心脈,哎,我醫(yī)術(shù)淺薄,也不知道有沒有說對,死馬當活馬醫(yī)吧,寨主,我得先下去配藥了?!?/p>
“王大夫哪兒的話,這寨子里的疑難雜癥不都是您治好的嗎,您說是五毒散必定便是!”李景常開腔道。
沒人不愿意聽恭維的好話,王大夫呵呵一笑,準備去抓藥,眾人便也要跟著出去了。
方才在他們談話的間隙,李景樂透過帳子去瞧那中毒之人。灰色厚重的床幔遮住了大半個人,她只隱隱看見了半張臉,下頜線利落流暢,膚色白皙,估摸著是有點姿色。只是他似乎不太舒服,略顯冷淡的薄唇緊抿著,像條筆直的線。
“枝枝,你站在那兒干什么,讓人家好好休息?!?/p>
李志把李景樂叫回神了,她訕訕收回想要拉開床幔的手,“來了來了。”
中毒的年輕人在寨子里昏迷了一月有余。
期間李景樂和李景常達成了和平協(xié)約:由李景常給幼虎取名,然后他倆共同撫養(yǎng)它,依照李志的話,一人一天,誰不遵守約定誰給對方一兩銀子。
那人昏迷著,藥很難喂進去,王大夫便拿著吸管一點一點滴進他嘴里。
李景樂之前的生活很無聊,溜旺財,逗李景常,讀書習字,偶爾興致來了跟著李景常練武,強身健體。這下她的生活又多了一項趣事,那便是在王大夫喂藥時蹲在一旁,手里拿著帕子,發(fā)現(xiàn)有喂的藥流出來了,立馬給擦干凈。
這天王大夫去給扭傷腳踝的小叔敷藥了,李景樂自告奮勇承擔了喂藥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