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長庭不知何時恢復了意識,只是他身體實在疲憊不堪,睜開雙眼的力氣都沒有了,胸腔像是有萬斤石墩壓著,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陣痛。
他察覺到自己身旁有人,耳邊傳來她的嘀咕聲:“還要睡多久啊,都一個月了,給你喂藥還吐出來,真是的,我難得大發善心,你還不跪地接著。我看話本子上說,路上遇到受傷的俊秀男子千萬不能撿,會遭大難。可是你是我爹撿回來的,那就應該不是吧,哎,大伯母也真是的,到處說你生的好看,你知不知道在你昏迷的這段時間,已經被我們寨子里的嬸子姑娘們觀摩不下百次了,嘖嘖嘖……”
那女子喋喋不休,傅長庭本想忍忍,后來實在受不住頭疼,他無奈睜眼。
“好吵。”
“……”
兩人大眼瞪小眼好一會兒。
“啊!阿爹!阿爹!他醒了!那個人沒死!”
傅長庭就這樣默默看著李景樂興奮地一邊亂叫一邊跑了出去。
寨主撿回來的美男子醒了的消息風一般在寨子里傳了個遍。
李志把門重重一關,隔絕了眾人好奇的目光。
屋內只有他,大伯和小叔。
三人圍坐在木桌邊,靜靜打量靠在床上的傅長庭。
傅長庭猶豫了會兒,對著他們抱拳道:“本以為要枉死黃泉,幸得各位相救,大恩不言謝,請先受長庭三拜。”他說著就要翻身下床,李志擺手制止了他。
“見死不救非我梅花寨之舉,不必如此。況且你身體還未恢復,趕緊躺著吧。”
傅長庭點點頭,還未再開口,大伯捋了捋胡子,說道:“后生,我們也不拐彎抹角,你身上所中之箭制作精良,還有標識,不是民間所能制,莫不是官家的?”
大伯說完,其余兩人默默喝茶,都在等傅長庭的答復。
傅長庭自知此時一旦說謊,怕是要遭連人帶被扔出寨子,便承認了:“確實是官家的。”
此言一出,屋內的氣氛一下冷了,空氣中漂浮的塵埃都靜了三秒。
“各位放心,待我的傷養好,立馬出寨子,絕對不會給你們帶來不必要的麻煩。”見沒人說話,傅長庭頓了頓,“或者我明天就走,此恩無以為報,若來日有機會相見,但憑驅策。”
小叔是個急脾氣,一拍桌子,“我們救你就沒想著圖什么回報,你且仔細說說,究竟犯了何事被人追殺至此,若你是個大兇大惡之人,我們兄弟三人好把你就地正法!”
“哎,怎么說話。”李志朝小叔皺了皺眉,又看著傅長庭說道:“你可愿向我們道出事情原委。既把你救回來,就說明我們并非惡人,如若你是誠心想謝我們,還請實話實說,畢竟寨子里人數眾多,我平白撿了個人回來,總歸要對他們有個交代。”
傅長庭抿抿唇,沉默了一會兒,“自然。”
傅長庭原是定國公傅惟今與安陽郡主楚昭顏之子。
定國公府世代忠良,曾祖父是和太祖皇帝一同并肩作戰建立梁朝的大功臣。太祖皇帝曾賜兵權,命定國公保家衛國,鎮守邊境。
梁朝自立朝起便受北蠻騷擾,百姓不堪其苦。因是有定國公世代子孫駐扎邊境,率領朵衛軍一次次趕跑侵略的北蠻人,才換得所有人安享太平盛世。
傅長庭自記事起便很少與父母相見,唯有過年才能得一家團聚。但他并沒有抱怨,他知戰事兇險,只要家人能安好,便無所求了。
上天并未憐憫他這微小的愿望。
十二歲之時,傅長庭下書塾回來,看到家門口圍了很多人,有一個太監正在念圣旨,院內所有人都跪倒在地,他愣愣站著,大哥連忙把他也拉來跪下。
那太監手握黃色圣旨,嗓音尖細高昂: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
朕聞紫微星隕,長夜同悲。征西大將軍、定國公傅惟今,提孤軍血戰玉門,身被二十六創猶握纛不倒,終化碧沙場,可謂「武臣死節之極軌」。
其妻安陽郡主傅楚氏,乃太宗血脈,金枝玉露。聞噩三日不食,焚誥命、著素甲,登城樓北拜而逝,竟成「宗女殉國之冠冕」。
今特頒殊恩,以昭千古……”
后面的字句傅長庭聽不到了。
他扯了扯一旁大哥的衣角,眼神迷茫,輕聲問道:“大哥,明日便是冬至了,今年父親母親會回來陪我們過年嗎?”
大哥傅逐瀾沒有回答他,頭深深低下,已是淚流滿面。
主帥戰死,對北蠻來說進攻的好時機。梁朝重文輕武,除了傅家竟無一人可用。在圣旨落下的第二天,家中喪事還未來得及辦,傅逐瀾便踏上了守衛疆土的征程。
那年他才十六歲。
偌大的定國公府此后便只剩下傅長庭一人。
他努力練武,一日不敢懈怠,迫切的想要把那群侵略者徹底打回去,報父母血海深仇,報國土遭踏之辱。
但他忘了,古往今來的帝王皆是冷血無情,傅家手握兵權多年,軍中一呼百應,在百姓心中威望又極高,每次定國公歸來,京中百姓皆是夾道歡迎。這樣的聲望,無疑是懸在臣子頭上的閘刀。年輕的帝王忌憚不已,心中不得安寧,傅家子孫在戰場廝殺之時,他夜不能寐,翻來覆去想的是如何能將自己的帝王寶座坐安穩。
于是在北蠻勢力日益壯大,朝廷官員又互相爭斗不休的內憂外患中,皇帝對傅家下手了。
禁衛軍深夜圍堵定國公府,次日皇帝下圣旨,稱云麾將軍傅逐瀾與北蠻勾結,欲叛變梁朝,其行可誅,其心當戮,然念傅家昔年開國定鼎之功,家中又僅余幼弟未冠,特赦殊恩,削定國公爵,追奪四代誥命,貶為庶人。
傅長庭如遭雷劈,沒等他上書皇帝,又傳來了傅逐瀾畏罪自殺的消息。
一切都發生的如此迅速,他根本來不及做任何反應。皇帝在圣旨中只說將他貶為庶人,沒要他的命,實則派人暗中刺殺。傅長庭在父親舊部的保護下好不容易逃出京城,卻被禁衛軍一路追殺,他身邊的人死的死,走散的走散,到最后僅剩他一人,捂著箭傷,撐著一口氣逃入虎牙山。
皇帝是如此的急切,那仿佛殺之而后快的心理不得不讓人懷疑當年傅惟今戰敗玉城是否有蹊蹺。
傅長庭敘述時語氣很平靜,如同那個親人盡失,走投無路的人不是他一般。
李志卻注意到,他垂落在一旁的手,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
“你是傅將軍的兒子。”大伯看傅長庭的眼神已經與一開始不同,“我年輕時參軍,曾在軍營中見過傅將軍一面,他是個好將軍。”
小叔氣得想要摔茶杯,“朝廷一群狗官,狗皇帝,把我們逼得只能躲入深山不說,如今還害得如此忠良之輩戰死邊疆!”
“我所說字字屬實,如今朝廷視我為眼中釘,若知曉我在此處,定會派人來圍剿。”傅長庭垂下長睫,掩住眼中情緒,“我不想牽連各位,只求你們能夠通融通融,待我傷好,自會離開。”
“你還能去哪兒?”李志終于說話了,他語氣堅定道:“我們寨子里的人均不是貪生怕死之輩。這里的所有人,都受到過無良官兵的禍害,對這個腐敗的朝廷厭惡至極。你是傅將軍的兒子,傅家世代守衛邊境,我們曾經的安定日子都是你們廝殺沙場換來的,如今因為懼怕官兵,就要將傅家唯一的血脈趕出去,此等忘恩負義之舉,我們每一個人都做不出來!”
小叔和大伯紛紛點頭。
“對,做不出來!”
“傅小公爺,你安心養病,若他們真打來了,我們也不是吃素的!”
傅家一夜落敗,傅長庭在京中舉目無親。他曾深深懷疑過,他們誓死效忠這樣的朝廷,是否為愚忠,他甚至開始覺得自己十七年來苦練武功熟背兵法都是一場笑話。
然而就在此刻,他突然明白了為何父親和大哥會如此義無反顧,為何自小在京中養尊處優的母親甘愿在邊境吹盡苦寒風沙。
他們效忠的不是朝廷,是這天下百姓。
“長庭,在此深謝。”
傅長庭痊愈后很快融入了寨子。今天幫朱大嬸挑水,明天替老張叔修屋頂,加上他長得一副好模樣,舉手投足又十分禮貌得體,可給人稀罕壞了,一時之間人人夸贊。
然而李景樂卻越看他越不順眼了。
原先她是孟夫子的得意門生,雖然孟夫子的學生只有她和李景常兩個人罷了。但孟夫子可說過,她是他見過的最聰慧的小姑娘。
直到傅長庭作的一篇文章被孟夫子看見了,直呼文曲星下凡,李景樂這個得意門生在他的光耀下就顯得不起眼了。
雖然孟夫子還是時時夸她,但李景樂知道自己將永遠比傅長庭矮一頭。
她覺得傅長庭十分心機,定是翻遍古詩典籍幾日不眠不休寫出的文章,卻假裝我只是隨便寫寫沒想到被你看到了,再抱拳搖頭虛偽地說獻丑獻丑。
最可恨的是李景常。之前和跟屁蟲一樣怎么甩也甩不掉,現在倒好,每天一口一個傅大哥,早把他姐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寨子里沒有其他同齡人。李景常和傅長庭攪和到一塊兒,李景樂便像被孤立了似的。她自是不愿意和他們一塊兒玩耍的,但傅長庭竟如此不識好歹,出盡風頭就算了,還妄想拐走她的仆人。
“阿爹,這傅長庭都待了那么長時間,什么時候走啊?”
李志蹲在菜園除雜草,李景樂不幫忙就不幫忙吧,一個勁兒騷擾他,吵得他頭疼。
“枝枝啊,傅長庭是惹你生氣了嗎,若是這樣,阿爹與他說去,你別一天天來問我他什么時候走,他已經是我們寨子里的人了,往哪兒去?”
“什么!”李景樂大驚,一下起身,“他什么時候成我們寨子里的人了,那他這是賴著不走了?”
李志困惑地看著女兒,實在想不通這倆人都沒說過幾句話,傅長庭怎么就引她不滿了。
“怎么說話呢,什么叫賴著不走。”李志語重心長,“這是叔叔伯伯們經過深思熟慮后做出的決定,他一個人無家可歸,你就可憐可憐他嘛。”
“再說了,他昏迷時你不是跟著王大夫一起照顧他嗎,他醒了你該高興啊。”
李景樂咬唇,“他和李景常狼狽為奸,我就看不慣他!”
“李寨主,我與景常采了蜂蜜,聽說你愛吃甜的,給你拿了些過來。”
傅長庭大步走過來,手里拿著一小罐土陶瓶,似乎是沒料到李景樂會在這里,他愣了愣。
李志笑呵呵地站起來,“景常這小子,我那么大年紀了,吃什么蜂蜜,你們年輕人吃。”
“阿爹!”李景常從后面冒出來,嘴唇油亮亮的,“傅大哥好厲害,幾丈高的石壁,他一下就上去了,這土蜂蜜我饞了好久,今天終于吃到了,特別甜,你快嘗嘗!”
“哼!李景常你真沒骨氣,一點吃食就把你收買了。”李景樂抱著胸冷冷開口。
此話一出,李志伸出的手便尷尬地落在了半空中。
傅長庭看著李景樂,淡淡一笑,“這蜂蜜是我和景常一起采的,不存在收買之說,李小姐可喜歡,我那兒還有一罐。”
他說著,將蜂蜜遞給了李志。
見李志接過了蜂蜜,李景樂不滿地叫他:“阿爹!”
“這……”李志為難,瞬間感覺這土陶瓶變成了燙手山芋。
李景常覺得李景樂一向無理取鬧,便說道:“李景樂你自己不吃,怎還強迫別人不吃,傅大哥也沒做錯什么,你干嘛處處針對他?”
“我針對他?”李景樂瞬間勃然大怒,“好好好,你們這么喜歡他,那就別和我說話了!李景常,以后我再也不會幫你補功課了!”
她怒氣沖沖地跑出去,中途還狠狠撞開了傅長庭。
三人面面相覷。
傅長庭看著她的背影,輕輕扭了扭肩膀,心想這姑娘勁兒真大。
夜晚,清風明月。
李景樂百無聊賴,趴在窗邊看地上婆娑樹影,聽著時有時無的鳥叫,心中更加惆悵。
月光皎潔,灑在地面上如同覆了一層白霜。她想得入神,視線再聚焦,便看到了一雙黑色的鞋。
李景樂還以為自己看錯了,眨眨眼,還在。
往上一瞧,竟是傅長庭。
長身玉立,正笑盈盈地看著她,月色中一張臉冷白清絕。
李景樂和他對視兩秒,隨即毫不猶豫地關上了窗。
傅長庭臉上的笑意還未褪去,他挑挑眉,心想這姑娘脾氣真暴躁。
李景樂討厭他的原因并不難猜到,然而等他注意到的時候已經不可挽回了。
他想和李景樂談談,卻一直找不到機會,因為李景樂會在遠遠看見他之時,翻一個大大的白眼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