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滾燙的當歸雞湯，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潮濕陰冷的后巷里漾開了一圈無聲的漣漪。

林晚躲在藥鋪后門狹窄的縫隙后，屏住呼吸，心臟在胸腔里敲著密集的鼓點。門縫外的光線切割出爺爺佝僂而沉默的背影，他放下碗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莊嚴的儀式感。碗底接觸冰冷石階的輕響，仿佛敲在林晚的心上。爺爺沒有回頭，甚至沒有向巷子深處投去一瞥，便拄著煙鍋，一步一步，踏著藥鋪里熟悉的、滯重的光影，重新坐回他那張寬大的藤椅里，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林晚恍惚間的幻覺。

只有那碗雞湯，固執地蒸騰著濃郁到化不開的暖香，像一道無形的橋梁，倔強地跨越了門檻內外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藥鋪里沉郁的草木氣息被這股鮮活、醇厚的暖意短暫地壓制下去，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異的張力。

林晚的心懸著，目光死死鎖住門檻外那方寸之地。巷子深處，那片堆著垃圾桶的陰影角落，似乎比剛才更加沉寂了。卡里姆蜷縮在那里，像一塊凝固的石頭。他深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中如同受驚的幼獸，死死地盯著那碗突然出現在冰冷地面上的、散發著致命誘惑力的食物。饑餓像一條冰冷的毒蛇，早已噬咬著他的胃壁，那溫熱的香氣更是無孔不入地鉆進他的鼻腔，喚醒身體最原始的渴望。然而，比饑餓更深的，是刻入骨髓的警惕和巨大的茫然。

這是施舍嗎？還是某種他無法理解的陷阱？那個嚴厲的老人，眼神里帶著和故鄉廢墟上某些人相似的冰冷審視，為何突然……？他沾滿灰塵和顏料污漬的手指痙攣般蜷縮起來，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讓他勉強維持著清醒。他不敢動，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只是死死地盯著那碗湯，仿佛那是一個潘多拉魔盒。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緩慢流淌。藥鋪里，爺爺重新點燃了煙鍋，煙草燃燒的細微噼啪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裊裊青煙模糊了他臉上的表情。他翻動書頁的聲音也顯得異常緩慢，像是在刻意等待著什么。林晚幾乎能感覺到空氣里無形的弦在一點點繃緊。

終于，巷子深處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壓抑的吞咽聲。緊接著，是布料摩擦地面的窸窣聲，極其緩慢，帶著十二萬分的謹慎。一個瘦削的身影，以一種近乎爬行的姿態，極其艱難地從陰影里挪動出來。卡里姆拖著那條受傷的腿，每一步都伴隨著身體無法抑制的顫抖和低低的抽氣。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那碗湯，也始終警惕地留意著藥鋪敞開的那道門縫。

他挪到了門檻前，距離那碗雞湯只有一步之遙。滾燙的香氣幾乎撲在他的臉上。他伸出顫抖的手，指尖在距離粗陶碗沿幾厘米的地方停住了，仿佛那碗是燒紅的烙鐵。他飛快地抬眼，向門縫內瞥了一眼——只看到幽暗的光線和模糊的家具輪廓，以及藤椅上那個沉默抽煙的身影的側影。沒有預想中的呵斥或驅逐。

卡里姆的喉嚨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巨大的、混雜著感激、不安和生理渴望的情緒，像潮水般沖擊著他緊繃的神經。他不再猶豫，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探出手，一把抓住了碗沿。滾燙的溫度瞬間灼痛了他冰冷的指尖，他卻像感覺不到，只是死死地抓住，仿佛抓住了溺水時唯一的浮木。他迅速地將沉重的陶碗拖到自己面前，整個身體蜷縮起來，用寬大的舊外套遮擋住，形成一個卑微的、隔絕視線的進食空間。

門縫后的林晚，清晰地聽到了那壓抑到極致、卻無法完全掩蓋的、狼吞虎咽的聲音——滾燙的湯汁被急切地吸吮吞咽時發出的“呼嚕”聲，雞肉被撕扯咀嚼的悶響，甚至還有被燙到時短促的抽氣。那聲音充滿了原始的、不顧一切的求生欲，聽得林晚眼眶發酸，心里堵得難受。她悄悄退后一步，離開了門縫。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吞咽聲停止了。接著，是碗底被輕輕放回石階的磕碰聲，比爺爺放下去時更輕，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然后是布料摩擦地面、拖著傷腿艱難挪回角落的聲音。

林晚再次湊近門縫時，門檻外已經空空如也。那只粗陶大碗被端端正正地放在原地，里面空空蕩蕩，連一滴湯汁都沒有剩下。碗壁內側，還殘留著食物被刮凈的痕跡。碗的外面，卻被人用一塊不知道哪里找來的、相對干凈的破布，仔細地擦拭過，雖然依舊粗糙，但那些明顯的污垢和油漬都不見了。它就那樣干干凈凈地、沉默地擺在那里，像一件被鄭重歸還的信物。

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在林晚心中彌漫開來。那空碗的潔凈，比任何語言都更有力量。她輕輕打開門，端起那只尚有余溫的碗。碗很沉，殘留著雞湯的香氣和另一個人的體溫。

“爺爺，”她端著碗走進藥鋪，聲音很輕，“佢…飲曬了（他…喝光了）。”

藤椅里的身影紋絲不動。爺爺只是從老花鏡上方抬起眼皮，渾濁的目光在那只被擦得異常干凈的碗上停留了一瞬，極其短暫。他什么也沒說，鼻腔里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哼，不知是表示知道了，還是別的什么意味。隨即，他又低下頭，目光重新落回那本泛黃的藥書上，仿佛那只碗的來去，從未發生過。

然而，自那天起，后巷的存在，就像一塊微妙的磁石，悄然改變了藥鋪里某些看不見的磁場。

爺爺的沉默依舊，但那沉默里，少了幾分尖銳的排斥，多了幾分難以解讀的觀察和等待。他不再在林晚偶爾往后門口放水和食物時發出嚴厲的呵斥，只是用煙鍋在藤椅扶手上重重地敲兩下，或者發出一聲沉悶的咳嗽，以示提醒。林晚也學乖了，動作更加輕快隱蔽，盡量不驚動他。

卡里姆則像一只真正在暗處舔舐傷口的貓，更加安靜。他的咳嗽聲似乎少了一些，拖著傷腿在巷子里挪動的聲音也輕了許多。他不再試圖靠近藥鋪的后門，甚至當林晚開門通風或倒垃圾時，他會下意識地將自己更深地藏進陰影里。但他存在的痕跡，卻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滲透進了藥鋪的日常。

林晚開始留意后巷的墻壁。那些原本布滿斑駁水漬、涂鴉和污垢的紅磚墻面上，悄然多出了一些新的色彩。不再是超市廢棄紙板上的創作，而是直接用顏料涂畫在粗糙磚石上的、小小的、轉瞬即逝的“涂鴉”。

有時是一抹跳躍的、生機勃勃的嫩綠，勾勒出一株剛冒芽的小草輪廓，就畫在墻角頑強鉆出的一線苔蘚旁邊；有時是幾筆溫暖明亮的橙黃，在陰冷的晨光中，模仿著藥鋪后窗透出的、昏黃燈泡的光暈；更多的時候，是那些她熟悉的、來自藥鋪的深藍與赭石——深藍色的線條蜿蜒曲折，如同某種奇異藤蔓的莖干，赭石色點綴其間，像是它的葉片或果實。這些小小的畫作毫無章法，筆觸潦草甚至稚拙，像是信手涂鴉，卻帶著一種原始的生命力和敏銳的觀察，它們短暫地存在于潮濕的磚墻上，很快就被新的雨水沖刷得模糊不清，或者被新的灰塵覆蓋。

林晚知道那是誰的手筆。她會在清晨開門時，假裝不經意地掃過那些新出現的色彩，心里會涌起一絲奇異的暖流。這成了他們之間一種無聲的、隱秘的交流。她開始有意識地“投喂”他的創作——不再僅僅是食物和水。

一次翻曬藥材時，她清理出一小包受潮結塊的、品質不佳的朱砂粉，已經無法入藥。她猶豫了一下，用一張油紙仔細包好，連同兩塊干硬的饅頭，悄悄放在后門外的石階上。第二天清晨，她發現饅頭不見了，油紙包被打開過，里面暗紅色的朱砂粉少了一小撮。而在巷子深處，垃圾桶側面一處相對干凈的墻面上，赫然出現了一小片鮮艷、奪目的朱紅！那紅色像一滴凝固的血，又像一朵在廢墟里驟然綻放的野花，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不屈不撓的美。旁邊，還用深藍色和赭石色勾勒了幾根簡略的、像是某種植物枝干的線條，仿佛在支撐或呼應著那抹紅。

林晚站在門口，看著那片小小的朱紅，久久沒有動。她仿佛能透過冰冷的磚墻，看到那個蜷縮在陰影里的青年，用沾著廉價顏料和珍貴朱砂粉末的手指，在黑暗中笨拙而執著地涂抹，將他無處安放的生命力和對這個冰冷世界微弱的感知，傾注在這些短暫存在的色彩里。藥鋪里沉厚的藥香，似乎也無法再完全覆蓋后巷飄來的、那微弱卻倔強的松節油和礦物顏料的氣息了。

爺爺并非沒有察覺。他銳利的目光掃過林晚帶回的空碗，掃過她進出后門時眼底那抹不易察覺的亮色，甚至，在一次偶然走到后院查看晾曬的藥材時，他渾濁的視線也捕捉到了巷子墻壁上那片尚未被雨水完全沖刷掉的、刺目的朱紅。

他站在天井里，手中捏著幾粒需要檢查成色的枸杞。午后的陽光吝嗇地灑在他佝僂的背上。他的目光越過低矮的院墻，落在那抹在灰暗背景中顯得格外突兀的紅色上。那顏色如此鮮艷，如此……不合時宜，卻又如此頑強。他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那雙握著枸杞的、枯瘦的手，指節微微收緊了一下。枸杞堅硬的外殼硌著他的掌心。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像往常那樣發出不悅的咳嗽或敲打煙鍋。他只是沉默地站了片刻，目光在那片紅色上停留的時間比林晚預想的要長一些。然后，他緩緩轉過身，將枸杞放回竹匾里，動作比平時慢了幾分。他走回藥鋪的背影，在幽暗的門洞前顯得格外沉滯，仿佛肩上壓著比藥柜更深重的東西。

那天傍晚，當林晚準備關上藥鋪沉重的木門板時，爺爺的聲音從藤椅方向傳來，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漸濃的暮色：

“后日…多買只老母雞返嚟（后天…多買一只老母雞回來）。”他依舊沒有抬頭，視線停留在藥書上，語氣平淡得像是在吩咐補充一味尋常的藥材。

林晚關門的動作頓住了。她猛地回頭，看向爺爺隱在煙霧和陰影中的側臉。心臟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藥鋪里光線昏暗，只有柜臺上一盞小臺燈散發著昏黃的光暈，映照著空氣中懸浮的微塵和沉沉的藥香。

她沒有問為什么。只是用力地點了點頭，喉嚨有些發緊，只低低地應了一聲：

“嗯，知了（嗯，知道了）。”

沉重的門板被合上，隔絕了外面唐人街漸次亮起的、五光十色的霓虹。藥鋪里只剩下老掛鐘的滴答聲，煙鍋里煙草燃燒的微響，以及那無聲無息、卻已悄然彌漫開的，當歸的暖香。它不再僅僅是一種藥材的氣味，更像是一種沉默的、沉甸甸的應許，在這間古老的藥鋪里，在三個人之間，緩慢地醞釀、發酵。